王鐵柱盯著地上那兩個癱軟哀嚎的小偷，又看看康欣那雙平靜無波卻像藏了冰渣子的眼睛，喉嚨里像是堵了把砂石。他走過去，先把地上那小偷衣兜里半塊干饃饃摸出來揣回自己口袋（“賊贓！充公！”），又狠狠踹了主偷屁股一腳：“滾！再讓老子在原西縣看見你倆，腿打折！”

倆小偷如蒙大赦，攙扶著，踉踉蹌蹌消失在胡同里。

王鐵柱這才轉向康欣，黑臉上表情復雜，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康欣的肩膀，力道沉得足以讓普通人齜牙咧嘴，卻見康欣依舊紋絲不動。

“身手不錯！真他娘的不錯！”王鐵柱咂咂嘴，眼神里既有嘉許，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忌憚，“不愧是京城軍區大院里練出來的小子？剛才那一下……咔嚓！你小子夠狠！下回…下回輕著點！弄出真格的殘廢，報告老子沒法寫！聽明白沒有？”

“明白，班長。”康欣的聲音依舊平穩，仿佛剛才只是甩了甩手上的灰塵，“剛順手，沒拿捏好分寸。”這倒不全是假話，一年沒實戰，身體的本能有些興奮過頭。

王鐵柱盯著他看了兩秒，想從那平靜的臉上看出點啥，最終放棄了：“行！信你小子心里有數！”他知道康欣不想惹事，剛才也是為了幫人。口氣松了點：“走吧！跟緊點！別落了單惹麻煩！”他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康欣的手，那指關節上連紅痕都沒有，像鐵打的。

路過嘈雜的供銷社門口，康欣的腳步頓了下，目光在玻璃柜里那些花花綠綠、印著當地供銷社標志的糖果點心紙上掃過，又落在旁邊粗糙的竹筐里堆著的、灰撲撲的“原西特產”——無非是些柿餅、核桃、灘棗之類。

“班長，”康欣開口，聲音不大，“我想給家里…寄點東西。這里的，隨便什么土產，郵回去。”他頓了頓，補充道，“就用我自己的錢。”

王鐵柱挑了下眉：“呦？康大少也有錢了？”他自然知道康欣有錢——京城家里寄來的，部隊統一保管著呢，不過這小子除了寄信要郵票，平時根本不動。

“一點，”康欣含糊帶過，“放身上沒用，不如寄回去。”

王鐵柱沒多問，只當是這小子想家了，用點土產安撫家人。他點點頭：“行！前面就是郵局！正好老子買的東西提過去稱重！趕緊的！”

小小的縣郵局里充斥著劣質油墨味和塵土氣。人不多。靠墻一溜斑駁的木頭柜臺，柜面磨得發亮。一個裹著臃腫藍布棉襖、揣著袖籠的中年女工作人員靠著煤爐子打盹。

王鐵柱把手里提著給連隊采購的調料（干花椒、鹽，粉條還放在車上，沒有提下來）先放在郵局門口角落，拍了拍灰，對著里面喊了一嗓子：“老劉！先給我這戰士辦個人郵寄！老子抽根煙！”里面那個裹著棉襖打盹的女工作人員含糊應了一聲，算是知道了。

王鐵柱說完，摸出個皺巴巴的煙盒蹲到門外墻根抽煙去了。康欣則獨自站在那斑駁的木頭柜臺前，要了張包裹單。

他填得極其專注，筆尖劃過粗糙的紙張發出沙沙聲：

寄件人地址：原西縣郵政局（留郵）-這是唯一允許留下的信息（王鐵柱遠遠瞟了一眼，心想這小子行伍規矩學得足，不留番號）。收件人地址、姓名：京城西城XX胡同XX號院康寧（妹）收。

康欣的目光掃過柜臺里不多的東西：一紙包灰撲撲的柿餅（賣相實在一般），一粗紙袋個頭不大的灘棗（表面還沾著點黃土）。他指著這兩樣：“柿餅，兩斤。灘棗，三斤。麻煩。”值不了幾個錢，加起來一塊出頭的樣子，只為了帶上點這塊土地的印記。

工作人員慢悠悠地起身，用那種老式桿秤勾了稱重、算賬、打包。康欣摸出幾張早就準備好的、皺巴巴的毛票付了賬和郵費。

就在包裹快封口前，康欣非常自然地走到柜臺靠里光線更暗的一側（離門口抽煙的王鐵柱有段距離）。他仿佛在檢查包裹封口牢不牢，手掌恰好擋住外側視線。然后，動作快如閃電卻極其隱蔽——他從自己襯衣內袋（靠近心口的位置）摸出一個厚厚的舊信封，正是康寧不久前寄給他的那封！他迅速撕開封口一角，抽出里面的信紙（根本沒看內容），指尖探入信封摸索了一下——觸到了那張用花手帕小角包著的五毛錢舊鈔。

緊接著，他把那張疊好的信紙（并未拆開看）和剛塞了錢進去的信封，仔細地，平整地，壓在了柿餅和灘棗最下面。封箱打包！

付郵費的時候，他掏出了幾張皺巴巴的毛票（零錢，顯然早準備好用來掩飾）

包裹單夾層里，誰也不知道，埋藏著沉甸甸的20元巨款和一句無言的叮囑。

走出郵局，寒風依舊刺骨，但完成了一項隱秘任務，康欣緊繃的肩線似乎松懈了一絲。在回去的顛簸卡車上，王鐵柱叼著廉價的煙卷，半瞇著眼享受難得的片刻安寧。康欣靠在冰冷的車幫上，摸出了筆和紙。他要在回去前寫完給康寧的回信。

信很短：

“康寧：

東西和信收到。

以后不要往信里放錢了。

這里管吃管住，穿用都發，錢用不上。

安心念你的書，考好成績就是最好的。

家里都好？

我還好。別掛念。

兩年就回。

哥：康欣”

王鐵柱眼尖瞥見開頭幾個字，咧嘴噴了口煙：“嘖！康大少還會心疼妹妹？那包破棗柿餅，夠哄小孩樂的！下次探親打報告，老子給你批！”

康欣沒應聲，只是仔細地折好信紙。他把“還錢”的事說得輕描淡寫（這里用不上錢），把期限定在“兩年”（基于軍營生活推斷），把目標轉為“讓她好好讀書”。字里行間，都是給那個遠在京城、還在給他攢零花錢的小丫頭，畫出一個踏實可靠、無需擔心的兄長形象。他清楚知道，那20元和他這句輕飄飄的話，對康寧和她那點微薄積蓄來說，意味著什么。原西縣土街的風塵，似乎也在這封信紙的摩挲聲中，悄然落定。卡車輪碾過黃土，卷起煙塵，駛向軍營。車窗外灰蒙蒙的天地，在康欣眼中，似乎離那筆直的彈道軌跡——365天生存后的“1”點歲幣，又清晰了毫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