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邦深吸一口氣，坐回主位，目光復雜卻沉淀了許多之前的慌亂。他沒有再拿起酒杯，而是示意服務員添了新沏的一壺正山小種。他親手拎起溫熱的銀壺，越過半個桌面，并非僅僅示意，而是親自穩穩地將滾沸的熱水注入康明娟面前半空的茶杯里。澄澈的茶湯瞬間盈滿茶杯，裊裊熱氣升騰起來。

“明娟，”林振邦的聲音放得很低，帶著一種刻意的緩釋和嘗試已久的平和，“這茶…是前陣子朋友送的正山小種，暖胃。你一路勞頓，多喝點熱水，祛祛寒氣。”他的目光落在康明娟略顯疲憊但已不再緊繃的臉上，小心而直接地稱呼了那個遙遠又熟悉的名字。不再是居高臨下的“你們”或沉默。

康明娟剛用勺子舀了一點入口即化的豌豆黃，聞言動作頓了頓。她沒有立刻去看那杯新添的茶，也沒有看林振邦，目光垂在小小的白瓷勺上，停了幾秒，才極輕地應道：“嗯…謝謝…振邦。”那句幾乎遺忘在歲月里的“振邦”出口，聲音干澀，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自然。她沒有抬頭，但握著勺柄的指節終于不再因用力而發白。

這時，坐在林振邦身邊、一直安靜觀察著這一切的許文君（林振邦現任妻子）適時地、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婉笑意開口了。她手里端著一個精致的小瓷盅，聲音柔和悅耳：

“是啊明娟姐，”她順著林振邦的話，也用了“明娟姐”這個此刻顯得格外親近平和的稱呼，并示意服務員將那小盅湯羹端到康明娟面前，“這是我們自家廚房燉了幾個鐘頭的川貝百合冰糖雪梨羹。聽老林…咳，聽振邦說你嗓子容易發干，BJ這天氣比不得南邊濕潤。這個溫補潤肺，也養嗓子。你趁熱嘗嘗？”她說話時，眼神誠懇，姿態謙和，不是刻意的討好，更像是大家庭里女主人的日常關照。

康明娟看著眼前那盅色澤溫潤的湯羹，升騰的暖意似乎熨帖了心里的褶皺。她終于抬起頭，第一次正面認真地看向許文君，臉上露出一絲很淺但真實的、幾乎可以說是客氣的笑容：“有心了，文君妹子。”這句“妹子”稱呼帶著南澳特有的鄉土氣和一種拉近距離的接納，比任何客套話都更有分量。“這一路都挺好的，阿欣照顧得周全。”

許文君明顯松了口氣，笑容更真誠了些：“那就好！看你氣色就知道，玩得開心最重要！”這個小小的互動，如同一塊關鍵的墊腳石，讓緊繃的氛圍徹底落地。

圓桌上的歡聲笑語漸漸沉淀為一種暖融的余韻。林承煜急吼吼地問“哥！下次啥時候回來？”的聲音還回響著。林振邦看著妻子許文君親自將一個嵌著溫潤玉石、能持續保溫六小時的智能小水壺塞到康明娟粗糙但努力抱著的手里，眼底是一種深邃的平靜和釋然。他只是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算是告別。

林啟哲站起身，身形舒展自然了許多，客氣卻不再疏離地說著：“阿欣，帶阿姨路上多留神。”那聲“阿欣”，不再是試探模糊的稱謂，而是真正認可了這位長兄的同輩稱呼。

門外周副官早已恭立等候，表情不再是事務性的肅然，多了份送別親友的溫和：“康先生，康阿姨，車在下面備好了，時間剛合適。”

康欣只輕輕頷首，沒多言語，只說了句：“文君阿姨，費心了。”接過母親手里那個沉甸甸的新水壺（里面已被周副官灌好溫度剛剛好的熱梨湯），另一只手臂穩穩地攙起母親的胳膊。康明娟被兒子帶著往外走，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巨大的、還氤氳著食物香氣和溫暖人影的圓桌。許文君正微笑著輕輕搖頭，仿佛在說“不值一提”；林振邦也終于迎上她的目光，嘴角牽動，像是想擠出一點笑意，最終只化作一個極其輕微、帶著千鈞重量的頷首——那里面是放下，是感謝，是難以言明的如釋重負。林承煜則伸長脖子，還想喊什么，被林慕雪笑著輕輕拉住了胳膊，示意母親懷里的小“圓圓”。

“圓圓，跟伯伯還有姨婆說再見呀！”林慕雪柔聲引導。小姑娘被媽媽抱在懷里，還有點懵懂，眼睛亮晶晶地看過康欣，又看過康明娟，然后舉起剛才還捏過小點心的、油乎乎的胖乎乎小手，在空中揮了揮，含糊不清地學舌：“舅舅…bye-bye！…姨婆…拜拜~”

奶聲奶氣的聲音像一滴清泉，落在心頭。康明娟臉上瞬間綻開一個質樸而放松的笑容，也學著樣子對小女孩揮了揮手。她另一只手下意識地捏緊了懷中那個帶著溫熱體溫和玉石質感的新保溫壺——那是許文君實實在在的關切。

不再有隔閡的目光，不再有沉重的過去，只有一種塵埃落定、輕裝前行的平和。

電梯門無聲滑開。康欣護著母親踏入安靜的空間。電梯下行，數字飛快跳動。京城璀璨的霓虹透過觀光玻璃，在他們臉上投下流光溢彩的色斑。車廂里靜得能聽到空調低柔的送風聲。

駛向北京西站的車流中，林振邦派來的黑色防彈商務車平穩迅捷。

“媽，”康欣打破了短暫的沉默，聲音在舒適的車廂里顯得格外沉靜，“西安，明天就能到。”

“嗯…好…”康明娟應著，低頭，手指無意識摩挲著保溫壺光滑的玉石面，那里面許文君親手灌好的熱梨湯的溫度，還暖著。她望著窗外這座巨大城市的燈火，輕聲加了句：“今這頓飯…挺好的。”

車子匯入主路車河。

京城被無數飛馳的車燈織就的巨大光網，在身后漸漸遠去。

前方，是通往八百里秦川的鐵軌盡頭，是沉睡了千年的兵俑方陣，也是這對母子閱盡山河后、旅程將圓滿的終點站。

心結已解，前路無礙。一場橫跨華夏大地、交織著家國恩怨與親情人倫的漫長行旅，其最為波瀾跌宕的部分，已然化入身后那聲奶聲奶氣的“拜拜”里。陪伴，與未知風景的召喚，最終成了唯一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