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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煙火刺骨,舊夢驚雷
仲夏的夜,像一塊被汗水反復浸透又半干的舊毛巾,濕漉漉、黏糊糊地捂在小縣城的頭頂。白天的灼熱并未真正退場,只是收斂了刺目的鋒芒,沉潛下來,化作地面蒸騰上來的、帶著柏油融化后特有的焦糊味和飛揚塵土顆粒的暖烘烘氤氳,無聲地包裹著每一個行人。
霓虹燈是這座小城夜晚唯一的主角。它們不知疲倦地閃爍著,用廉價而刺目的絢麗,奮力切割著沉沉的夜色:
*猩紅的“王記串串香”招牌,油膩的光暈流淌在門口排隊食客汗津津的臉上。
*幽綠的“吉祥棋牌室”燈箱,煙霧繚繞的門簾縫隙里,傳出麻將牌嘩啦啦的碰撞和壓抑的喝罵。
*妖冶藍紫變幻的“夜巴黎KTV”,巨大的招牌像個濃妝艷抹的站街女,向路過的每一個醉醺醺的靈魂拋著媚眼。
*還有那家“極速網吧”,幽藍的光透過臟污的玻璃門,映照著里面一張張被屏幕藍光吞噬的、年輕而麻木的臉龐。
這些光怪陸離的色彩,最終都流淌匯聚到路邊燒烤攤升騰起的、更加濃烈霸道的白色煙霧里。孜然、辣椒面、羊油在炭火上炙烤爆裂的焦香,混合著汗味、劣質啤酒味和垃圾桶隱約的餿腐氣息,構成了縣城夏夜最真實也最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我和我的發小們——龍、兵子、還有發福得肚子快把T恤撐破的虎子,就擠在“老張燒烤”最角落一張油膩膩的折疊桌旁。桌子腿有點瘸,下面墊了半塊紅磚才勉強穩住。桌上杯盤狼藉:竹簽子堆成了小山,橫七豎八的空啤酒瓶像激戰后倒斃的士兵殘骸,在腳下滾來滾去,不小心踢到就發出沉悶而空洞的“哐當”聲。鋁盤里可憐地躺著幾串烤得發黑、蔫頭耷腦的韭菜和半盤浸在渾濁油湯里的花生毛豆,無人問津。
兵子正唾沫橫飛,油亮的腦門在霓虹燈下反著光:“……那小娘們,嘖嘖,腰細得跟柳條似的!就在省道邊那個‘司機之家’旅館!老子跑完那趟長途,累得跟孫子似的,一推門,嚯!那叫一個……”他擠眉弄眼,故意拖長了調子,引來虎子一陣心領神會的“嘿嘿”賤笑?;⒆尤嘀拿浀亩亲樱⊙劬镩W爍著猥瑣的光,油膩的手指捏起一顆毛豆丟進嘴里。
龍則顯得格格不入。他斜靠在吱呀作響的廉價塑料椅背上,名牌Polo衫的領口解開兩顆扣子,露出一小截保養得宜的脖頸。他手里捏著僅剩的一串板筋,有一搭沒一搭地擼著,眼神卻飄得很遠,越過喧囂的人群和迷離的霓虹,不知落在了哪片虛無里。偶爾兵子講到“精彩”處,他也只是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敷衍的、近乎疲憊的微笑。他面前的酒杯,幾乎還是滿的。
耳朵里灌滿了隔壁桌幾個光膀子大漢震耳欲聾的爭論。他們為了一場早已結束的球賽某個莫須有的判罰,爭得面紅耳赤,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啤酒瓶碰得“咣咣”作響,爆發出陣陣粗野的、毫無顧忌的狂笑。那笑聲帶著強烈的沖擊波,震得我們這桌的塑料杯都在微微顫抖,杯壁上凝結的水珠簌簌滾落。更遠處,幾個穿著堪堪遮住臀部的超短裙、畫著濃妝的年輕女孩,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尖銳的笑聲像玻璃刮擦,討論著剛買的廉價香水或者某個抖音網紅。
攤主老張,圍著一條看不出原色的油漬麻花圍裙,在烤爐前像個永動機。炭火在他手中扇子的鼓動下“噼啪”爆響,油脂滴落時騰起一簇簇跳躍的、帶著焦香的火苗,映亮了他黧黑疲憊、溝壑縱橫的臉龐和額頭上不斷滾落的汗珠。他機械地翻動著烤串,吆喝著伙計,像一頭被生活反復捶打卻依然沉默勞作的老牛。
一絲帶著白天余溫的晚風,有氣無力地拂過,非但沒帶來絲毫涼爽,反而像一只黏膩的手,將烤肉的焦糊、汗水的酸餿、劣質香水的甜膩以及垃圾桶的腐敗氣息,更加緊密地糅合在一起,糊在人的口鼻上,令人作嘔。我端起面前那杯倒得滿滿當當、泛著厚厚白沫的冰鎮啤酒,冰冷的杯壁瞬間在掌心沁出一層細密的水珠,帶來短暫的刺激。仰頭,狠狠灌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裹挾著苦澀,粗暴地沖刷過喉嚨,帶來片刻虛假的清醒和舒爽,隨即就被胃里翻涌上來的飽脹感和劣質酒精灼燒食道的火辣感無情取代。
腳邊散落的空瓶數量無聲地宣告著:**六瓶。**不能再喝了。再喝,明天早上那個等著簽字的、利潤薄得像紙一樣的工程結算單,還有追在屁股后面像討債鬼一樣的材料商電話,會變成更加沉重的枷鎖,勒得他喘不過氣。酒精只能短暫麻痹神經,卻沖刷不掉現實堆積的淤泥。
不知是誰,也許是講得口干舌燥的兵子,也許是酒足飯飽的虎子,在又一輪碰杯后,響亮地打了個帶著濃郁酒氣的飽嗝,抹了把嘴上的油沫和啤酒沫,用一種刻意拉長的、帶著歲月感慨的腔調說:“真快啊…操!一晃眼,咱們這幫光著腚在河溝里摸魚、穿著開襠褲一起和泥巴的兄弟,都他媽…成家立業嘍!”他用力拍了拍桌子,震得空酒瓶一陣搖晃。
這句話,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塵封的閘門。話題瞬間被帶偏,懷舊的洪水裹挾著泥沙與微光,洶涌而來。
兵子率先開腔,唾沫星子再次橫飛,這次帶著點自嘲:“快個屁!老子還記得小時候偷隔壁王大爺果園里那樹頂最紅的杏子,剛揣進懷里,他娘的那條大黃狗就竄出來了!追得老子鞋都跑丟了,光著腳丫子哭爹喊娘跑回家,結果呢?杏子沒吃上,被我爹拿掃帚疙瘩抽得屁股開了花!那叫一個疼!”他夸張地揉著并不存在的屁股,引來一陣哄笑。
虎子也不甘示弱,拍著圓滾滾的肚皮,甕聲甕氣地接茬:“你那算啥!老子第一次學騎我爹那二八大杠,車座子比我人還高!剛蹬兩下,連人帶車,‘噗通’一聲栽進村口老孫家剛漚好的糞坑里了!那味兒…嘔…老子臭了大半個月,走哪兒都被笑話!連村頭二丫見了我都捂鼻子跑!”他繪聲繪色的描述和一臉苦相,讓笑聲更加響亮,連一直心不在焉的龍都忍不住咧了咧嘴。
龍終于也被這氣氛帶動,暫時收回了飄遠的目光,加入了這場憶苦思甜的盛宴。他晃了晃杯子里琥珀色的液體(他點的是瓶裝的精釀),聲音帶著點追憶往昔的感慨:“還記得咱們幾個,在村后那個廢棄的磚窯里,學著《水滸傳》‘歃血為盟’嗎?弄點雞血抹在嘴上,就敢自稱‘青龍山十三太保’!結果被看窯的老瘸頭拎著燒火棍攆得滿山跑,褲子都跑掉了!”他的描述引來一陣更加夸張的爆笑,兵子笑得直拍大腿,虎子差點把嘴里的毛豆噴出來。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微醺的、帶著泥土和汗水味道的懷舊氣息。那些褪色的、帶著原始生命力的童年糗事,在酒精和夜色的催化下,仿佛被重新賦予了色彩,成了此刻喧囂中最鮮活、最令人懷念的底色。笑聲一陣高過一陣,帶著對年少無知的自嘲,也裹挾著時光無情流逝的深深唏噓。
每個人都在訴說自己的遺憾和歡樂,試圖在這短暫的相聚里,抓住一點過去的影子,證明自己也曾那樣鮮活地存在過。
虎子打了個響亮的酒嗝,帶著點不甘:“媽的,現在想想真他媽后悔!當年要是聽我爹的話,好好念幾天書,哪怕混個職高呢?也不至于現在守著個小破超市,天天看人臉色,進貨算賬,累死累活也掙不了仨瓜倆棗!看人家開大奔的,眼饞啊!”他用力灌了一大口啤酒,仿佛要把那份不甘咽下去。
兵子則挺了挺腰板,臉上帶著跑南闖北的得意:“念書?嘿嘿,老子就不是那塊料!跑車是辛苦,風里來雨里去,睡駕駛室跟睡棺材似的!但好歹跑出去了!見識了外頭的花花世界!哪像你們,一輩子窩在這屁大點地方!”他語氣里的優越感毫不掩飾。
龍呢?他輕輕晃動著酒杯,冰塊撞擊杯壁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嘴角那抹慣常的、仿佛雕刻上去的、代表著“成功人士”的從容微笑,此刻顯得有些勉強,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復雜難明的微光,像是平靜湖面下涌動的暗流。他抿了一口酒,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是啊,都過去了。誰還沒點遺憾?”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高中那會兒,死心塌地暗戀隔壁班那個跳芭蕾的姑娘,省了仨月早飯錢,買了本席慕蓉的詩集,寫了封酸掉牙的情書…結果石沉大海,連個水花都沒看見?!彼猿暗匦α诵?,那笑容里有一閃而過的苦澀。“后來大學,腦子一熱跟人合伙搞什么‘互聯網+’,錢沒賺著,倒欠了一屁股債,差點連畢業證都拿不到。灰溜溜滾回來,靠著家里那點關系,才算勉強站穩腳跟?!彼e起杯,對著桌上其他人,也像是對著自己,“現在?呵,老婆孩子熱炕頭,安安穩穩,不也挺好?”最后那句“挺好”,他說得輕飄飄,尾音消散在燒烤攤的嘈雜里,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疲憊和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