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愧疚和不安像毒蟲啃噬著李小沐的神經。丫頭的“知道了”三個字，在他腦海里無限循環，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他后悔了！后悔自己的懦弱和逃避！他必須去見她！哪怕被嘲笑，被嫌棄，他也要去當面道歉！

天剛蒙蒙亮，他就沖出了家門。再次來到“大洋電動車行”。這一次，他沒有猶豫，也沒有讓父母陪同。他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錢——1380元，又紅著臉，低聲下氣地向老板賒了200塊，并承諾過年前一定還上。

終于，他騎上了那輛嶄新的銀灰色電動車。冰冷的金屬觸感，嶄新的皮革氣味，引擎啟動時低沉的嗡鳴…這一切本該帶來興奮和滿足，此刻卻只讓他感到沉重和苦澀。這輛車，是用謊言和逃避換來的，是用透支的尊嚴買來的。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巨大的、幾乎花掉他半個月工地伙食費的毛絨玩具熊（他跑遍了縣城才找到丫頭曾經提過喜歡的那款）放進寬大的車筐里。熊憨態可掬地笑著，大眼睛無辜地看著他，仿佛在嘲笑他的狼狽。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奔赴刑場般的悲壯心情，擰動電門，朝著丫頭家的方向駛去。

寒風依舊凜冽，吹在臉上生疼。但新車的速度確實快，也平穩。不到半小時，丫頭家那棟熟悉的、帶著小院的兩層小樓就出現在眼前。院子里打掃得很干凈，貼著紅彤彤的窗花，洋溢著過年的喜慶氣氛。這與李小沐家那簡陋甚至有些破敗的平房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停好車，抱起那只巨大的毛絨熊，深吸了幾口氣，才鼓起勇氣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是丫頭。她穿著一件粉色的、看起來很柔軟的新毛衣，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然而，預想中的驚喜笑容并沒有出現。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有些紅腫，眼神平靜得可怕，像結了冰的湖面。

“你來了。”她的聲音很輕，聽不出任何情緒。

李小沐的心猛地一沉，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丫頭…生日快樂！昨天…對不起，工地臨時…”他笨拙地想把毛絨熊遞過去。

丫頭沒有接。她的目光越過他，落在了門口停著的那輛嶄新的銀灰色電動車上。她的眼神微微波動了一下，隨即變得更加冰冷，嘴角甚至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

“新車？”她淡淡地問，目光轉回到李小沐臉上，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能穿透他的靈魂，“挺好看的。花了不少錢吧？”

李小沐被她的眼神看得心虛，下意識地低下頭：“還…還行…”

“進來吧。”丫頭側身讓開，語氣依舊平淡無波。

走進溫暖明亮的客廳，李小沐立刻感受到了氣氛的凝重。餐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雞鴨魚肉樣樣俱全，散發著誘人的香氣，但顯然已經涼透了，上面凝結著白色的油脂。丫頭媽媽系著圍裙從廚房走出來，看到李小沐，臉上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小沐來了？快坐。菜有點涼了，我去熱熱。”她的眼神里充滿了疲憊和難以掩飾的失望。

丫頭爸爸也坐在沙發上，戴著眼鏡看報紙。他抬起頭，對李小沐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審視壓力。

李小沐抱著巨大的毛絨熊，像個闖進別人家宴會的局外人，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巨大的愧疚感幾乎要將他淹沒。他明白，這一桌精心準備的冷菜，無聲地訴說著昨日的等待和失望。

“坐吧。”丫頭指了指沙發，自己卻站在窗邊，背對著他，看著窗外。

李小沐局促地坐下，把毛絨熊放在腳邊。那只熊咧著嘴傻笑的樣子，此刻顯得格外刺眼和諷刺。

“昨天，”丫頭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打在寂靜的空氣里，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我在我房間的窗戶邊，從下午三點，一直等到晚上七點半。”

李小沐的心驟然縮緊！

“我看著樓下那條路，”丫頭緩緩轉過身，目光像冰錐一樣釘在他臉上，“看著一輛又一輛車開過去，一輛又一輛電動車騎過去。我在想，你會不會突然出現，騎著你的自行車，或者…坐著長途汽車跑回來。”

她的語氣很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的鉤子，狠狠鉤在李小沐的心上。

“下午四點二十三分，”丫頭的聲音微微發顫，眼圈再次泛紅，“我看到一個穿藍色工裝的人，推著一輛破自行車，在‘大洋電動車行’門口站了很久。他盯著櫥窗里的新車看，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推著那輛破車，往城南舊貨市場的方向去了。”

李小沐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像被扒光了衣服，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她…她怎么會知道？！

“下午五點十七分，”丫頭的聲音更冷了，帶著壓抑的怒火，“我看到那個人，還有他父母，在舊貨市場門口，跟一個賣二手車的老板說話。說了很久。他爸蹲在路邊抽煙，他媽一直在搓手。”

李小沐感覺自己無法呼吸！丫頭家離舊貨市場并不近！她…她難道特意去找他了？！

“六點零五分，”丫頭的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滾落下來，聲音也帶上了哭腔和憤怒，“我看到他們一家三口，推著那輛破自行車，垂頭喪氣地離開了舊貨市場！往城西…你們家的方向走了！”

“然后！”丫頭猛地提高了音量，淚水洶涌而出，指著李小沐的鼻子，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然后我就收到了你的短信！‘工地臨時有急活，老板不放人’？李小沐！你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昨天下午那個在電動車行門口徘徊、在舊貨市場討價還價、最后推著破車回家的人，是不是你？！”

她的質問，如同驚雷，在李小沐耳邊炸響！每一個細節都準確無誤！像一把把精準的手術刀，將他精心編織的謊言和可憐的自尊，一層層剝開，露出里面最不堪、最卑怯的真實！

李小沐僵在原地，如遭雷擊！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丫頭的目光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無處遁形！他感覺自己像個被當場抓獲的小偷，羞恥感如同巖漿般噴涌而出，瞬間將他吞沒！他精心準備的道歉，他買新車的“補救”，在此刻都變成了無比諷刺的笑話！他那點可憐的自尊心，被丫頭冰冷的質問，狠狠地踩在腳底下，反復摩擦，碾得粉碎！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丫頭壓抑的啜泣聲和廚房里傳來的、丫頭媽媽熱菜時鍋鏟碰撞的單調聲響。李小沐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猛地站起身，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撞開椅子，看也沒看腳邊的毛絨熊，跌跌撞撞地沖出了丫頭家溫暖卻讓他窒息的客廳！他跳上那輛嶄新的電動車，瘋了一樣擰動電門！冰冷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他的臉頰，吹干了他臉上滾燙的、屈辱的淚水。“完了！一切都完了！”這個念頭伴隨著引擎的轟鳴，在他絕望的腦海里瘋狂叫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