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工地冰冷的夜風,早已將李小沐那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吹散,只余下喉嚨深處火燒火燎的劇痛和胸腔里一片死寂的、被徹底碾碎的荒蕪。散落在腳邊的手機碎片,在遠處城市霓虹漫反射的微光下,泛著冰冷絕望的光澤,如同他破碎不堪的心和徹底湮滅的希望。
他沒有去撿那些碎片。
只是蜷縮著,像一只被車輪碾過、尚存一息卻知必死的螻蟻,在散發著霉味和汗臭的工棚角落,睜著空洞的雙眼,熬過了后半夜。悔恨,如同億萬只食髓的螞蟻,在死寂的荒蕪上重新集結,一刻不停地啃噬著他殘存的神經。丫頭空洞的眼神、手腕上刺目的紗布、工友老張那鄙夷的“被那個了”的話語,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他腦海里反復循環、放大,每一次都帶來新的凌遲。
天光微亮,工棚里響起窸窸窣窣的起床聲。李小沐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的木偶,僵硬地起身。額頭上自殘留下的傷疤結了暗紅的痂,像一道丑陋的、自我審判的烙印。他沉默地走向洗漱處,用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水狠狠搓洗著臉頰,試圖洗掉那仿佛永遠縈繞不散的血腥幻覺和絕望氣息。
他知道,他必須回去。
立刻!馬上!
哪怕爬,也要爬回去!
不是為了復仇(阿強被捕、黑皮已死的消息如同冰冷的鐵釘,將他最后一點瘋狂的念頭也釘死在恥辱柱上),而是為了**贖罪**!他要去那個被他親手推入地獄的女孩面前,跪下來,坦白一切,祈求一絲渺茫的、幾乎不存在的寬恕,然后用他這條賤命,去填補他挖下的無底深淵——哪怕只是杯水車薪。
然而,冰冷的現實如同第一盆冷水澆下:他身無分文。那部承載著最后悔恨與希望的手機,已化作一地殘骸。回鄉的車票錢,成了橫亙在他贖罪之路上的第一座高山。
此后的日子,李小沐徹底變成了一臺沉默的、不知疲倦的機器。他比以往更加拼命,主動承擔起工地上最臟、最累、最危險的活計。在幾十米高的、搖搖晃晃的腳手架上扛著比人還重的水泥袋,烈日炙烤下攪拌滾燙的瀝青,鉆進陰暗潮濕、充滿粉塵和有毒氣體的管道深處清理堵塞……汗水浸透的工裝從未干過,混合著泥漿、油污和血漬(手上被鋼筋鐵絲劃破的口子從未愈合),緊緊貼在身上。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帶著鐵銹味,每一次肌肉的酸痛都在提醒他肉體的極限。支撐他的,不再是微薄的工錢本身,而是那疊鈔票所代表的、通往贖罪之路的唯一通行證。工頭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和“好用”,變本加厲地壓榨,克扣、拖延工錢成了家常便飯。李小沐沉默地忍受著,眼神空洞,只在領到一點點預支的生活費時,那死水般的眼底才會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波動。
終于,在工程草草收尾、工頭極不情愿地結算了那份被層層盤剝、縮水得可憐的工錢后,李小沐用布滿老繭和傷口的手,死死攥住了那疊皺巴巴、沾滿汗漬和灰塵的鈔票。那點錢,甚至不夠買一張舒適的臥鋪。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最慢、最擁擠、氣味最難聞的綠皮火車硬座。
**歸途。**
曾經承載著憧憬與離愁的旅程,如今只剩下沉重的負罪感和近鄉情怯的恐懼。車廂里渾濁的空氣、孩子的哭鬧、此起彼伏的鼾聲,都無法穿透他筑起的心墻。他蜷縮在硬邦邦的座位上,臉貼著冰冷的車窗。窗外飛速倒退的景色模糊不清,映照著他額頭的傷疤和那雙深陷、布滿血絲卻空洞得可怕的眼睛。他一遍遍在腦海中預演著見到丫頭時的場景,每一次預演都帶來心臟被攥緊的劇痛。他能說什么?他配說什么?
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小縣城,撲面而來的不是鄉愁,而是無處不在的、關于那場慘劇的流言蜚語和針扎般的目光。他不敢直接去丫頭家,像一只躲避陽光的鼴鼠,在縣城邊緣的陰影里游蕩。靠著當年僅存的一絲模糊人脈(一個在街角開雜貨鋪、消息還算靈通的遠房表叔),他付出了口袋里僅剩的兩包廉價香煙的代價,終于輾轉打聽到了丫頭所在的醫院和病房號——縣醫院,精神科住院部,三樓,最盡頭的那間。
**病房外的凝視。**
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刺鼻。李小沐像個幽靈,悄無聲息地移動到三樓走廊盡頭的陰影里。他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他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湊近那扇緊閉病房門上的小小觀察窗。
目光穿透玻璃。
病床上,那個瘦弱得幾乎脫了形的身影,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寬大的藍白條紋病號服,像裹尸布般套在她身上,空蕩蕩的。露在外面的手腕,纏著厚厚的、刺目的白色紗布,如同一個無聲的、殘酷的宣告。她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呼吸微弱而平穩,像一株被暴風雨徹底摧折、失去了所有生機的花。氧氣面罩的帶子在她耳后勒出淺淺的紅痕。
林母坐在床邊的凳子上,背對著門,肩膀微微聳動。她緊緊握著女兒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女兒冰涼的手背,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聲低低傳來,充滿了絕望和心碎。
林父則像一尊失去了所有力氣的石像,靠在對面的窗邊。他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壓抑的天空,眼神空洞,里面盛滿了刻骨的悲痛、無法宣泄的憤怒,還有一種被命運徹底擊垮的茫然。才幾天不見,他的頭發竟已花白了大半。
李小沐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劇烈的疼痛讓他瞬間窒息!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嘗到了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血腥,才勉強壓下喉嚨里即將沖出的悲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形印記。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嘯,再次將他淹沒。他毀掉的,何止是一個女孩?他毀掉的是一個家!
**坦白與復合的幻夢。**
幾天后,李小沐從表叔那里得知,丫頭的情況稍微穩定了些,不再需要氧氣面罩,人也清醒了些。他鼓起畢生的勇氣,用口袋里最后一點錢,在街邊水果攤買了一個最便宜、果品也最普通的水果籃(幾個蔫了的蘋果和梨)。他換上了自己唯一一件洗得發白、領口袖口都已磨損卻還算干凈的舊襯衫,對著公共廁所骯臟的鏡子,試圖整理一下自己亂糟糟的頭發和憔悴不堪的臉,卻只是徒勞。
他提著那個寒酸的水果籃,像奔赴刑場一樣,一步一步挪到那間病房門口。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敲響了那扇仿佛重若千斤的門。
門開了。
開門的正是林母。她原本憔悴的臉上,在看到李小沐的瞬間,先是驚愕,隨即迅速被一種尖銳到極致的、淬著毒的恨意取代!她的瞳孔猛地收縮,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發抖。
“你?!”林母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刻骨的寒意,“你還敢來?!”
林父聞聲猛地轉過身,看到李小沐,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瞬間燃起壓抑的怒火,他低吼道:“李小沐!滾出去!”
李小沐對林父林母的呵斥置若罔聞。他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了病房冰冷光滑的地磚上!膝蓋撞擊地面的聲音在寂靜的病房里格外刺耳。水果籃脫手滾落,蔫蘋果滾了一地。
他無視林母試圖推搡他的手,目光越過她,死死鎖在病床上那個被驚醒、緩緩睜開眼的女孩身上。
“丫頭!”他聲音嘶啞破裂,帶著濃重的哭腔,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混合著鼻涕和口水,糊滿了他的臉,“我錯了!全都是我的錯!”
他開始語無倫次地坦白,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口剜肉:
“那個按摩女的事…是假的!是我編的!”
“我混蛋!我該死!我怕…我怕自己給不了你未來!我怕我哪天像大個子一樣摔死在工地上拖累你!我怕我這身泥腿子的‘臟’配不上你…我才…我才編了那個謊話騙你!想讓你死心…想讓你…去奔你的好前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會這樣啊!!”他哭嚎著,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我回來贖罪了!丫頭!我們重新開始!求求你…給我個機會…讓我照顧你一輩子!用我的命護著你!我再也不走了!死也死在你身邊…”
病房里死寂一片。
只有李小沐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和額頭撞擊地面的悶響在回蕩。
林父林母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驚呆了,一時忘了動作。
病床上,林丫頭靜靜地聽著。她的眼神從最初的茫然和一絲被驚醒的驚惶,漸漸聚焦在跪地痛哭、額頭青紫一片的李小沐身上。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怨恨,甚至沒有悲傷。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深不見底的平靜。
李小沐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她,帶著卑微到塵埃里的、最后一絲乞求。
丫頭蒼白的嘴唇極其緩慢地動了動,扯出一個極其微弱的弧度。那不像笑,更像肌肉無意識的抽搐,卻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她用極其微弱、沙啞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了那句將李小沐徹底打入地獄的話:
“李小沐…”
“…現在…”
“…你不‘干凈’了…”
“…我也不‘完美’了…”
她停頓了一下,空洞的目光緩緩掃過自己纏著厚厚紗布的手腕,仿佛在確認一個既成的事實。
“…這樣…”
“…我們…”
“…就能…”
“…**在一起了吧?**”
這句話,輕飄飄的,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枯葉落地的聲音。卻帶著萬鈞之力,瞬間將李小沐所有贖罪的幻夢、卑微的祈求、乃至他賴以支撐自己爬回來的最后一絲妄想,徹底擊得粉碎!
字字誅心!字字滴血!
這不是原諒!這是比最刻骨的恨意更深沉的絕望!這是墜入無間深淵后,對“平等”二字最悲涼、最殘酷、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解!
李小沐如遭雷擊!整個人僵跪在原地,像一尊瞬間被冰封的雕像!他臉上殘留的淚痕凝固了,眼中那點卑微的希冀之光,在丫頭那雙再無波瀾、如同兩口枯竭了所有生機的深井般的眼眸注視下,徹底熄滅!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順著脊椎急速爬升,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和靈魂!
他毀掉的,不僅僅是她的身體、她的名譽、她的前程……
他毀掉的,是她整個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