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像裹著小刀的鞭子,抽打在光禿禿的楊樹枝上,發出嗚嗚的尖嘯。一輛沾滿泥點、風塵仆仆的長途客車,喘著粗氣,碾過坑洼不平的鄉道,最終在一座低矮的北方農村磚房前停穩。車門“嗤”地一聲打開,凜冽的寒氣裹挾著干燥的塵土味,瞬間灌了進來。
李小沐緊了緊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舊羽絨服,第一個跳下車。冷風嗆得他喉嚨發癢,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回頭望向車門。妻子裹著厚厚的圍巾,只露出一雙帶著長途疲憊和明顯不悅的眼睛。她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兒子,動作有些僵硬地挪下車,腳上那雙在四川常穿的輕便棉鞋,一踏上北方凍得硬邦邦的土地,就顯得格外單薄和格格不入。
“慢點,地上滑。”李小沐伸手想去扶她胳膊。
蘇梅卻微微側身避開了,聲音悶在圍巾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埋怨:“知道滑還不趕緊拿行李?凍死人了,這什么鬼地方,比我們那兒冷多了!”她抬眼掃視了一圈:灰撲撲的磚墻,貼著褪色年畫的木門,院子里幾棵光禿禿的樹,遠處是同樣灰蒙蒙、一望無際的田野。一股難以言喻的疏離感,清晰地寫在她緊蹙的眉宇間。這里沒有四川濕潤的空氣,沒有青翠的山巒,只有刺骨的干冷和一片望不到頭的蕭瑟。
李小沐喉結滾動了一下,把涌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默默轉身去客車底部的行李艙拖拽那幾個沉重的編織袋。袋子很沉,裝著蘇梅從四川帶來的、她覺得北方買不到的“必需品”——各種臘肉、泡菜壇子,還有她自己的衣物。冰冷的金屬把手勒得他手指生疼,呼出的白氣在眼前迅速消散。他像一頭沉默的騾子,一趟趟地把行李搬到院門口。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家的氣息撲面而來——混雜著燒炕的柴火煙味、陳舊家具的味道,還有一種北方農村冬天特有的、帶著土腥氣的涼意。李小沐的父母早已等在門內。父親李建國,一個被歲月和重體力活壓彎了脊梁的老實漢子,搓著布滿老繭和凍瘡的手,臉上擠出局促的笑容,操著濃重的鄉音:“回來了?路上累壞了吧?快進屋,屋里燒著炕呢!”母親王秀蘭,頭發花白,腰身也有些佝僂,她沒說話,眼睛卻第一時間黏在了襁褓中的孫子身上,渾濁的眼里瞬間有了光彩,想伸手抱,又怕唐突,只一個勁兒地說:“哎呦,我的大孫子喲,可算回來了,凍著沒?快進屋快進屋!”
蘇梅抱著孩子,矜持地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目光在簡陋的堂屋里掃了一圈,眉頭皺得更緊了。她抱著孩子徑直走向燒得最熱的炕頭,脫鞋上炕,把孩子放在暖和地方,自己則背靠著炕柜,長長舒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卻又帶著一種與這環境格格不入的疏離。
李小沐把最后一個袋子拖進堂屋,額頭上已沁出一層薄汗。他剛直起腰,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蘇梅的聲音就從炕上傳來,不高,卻清晰得像命令:
“小沐,把那個藍色的大袋子打開,里面有孩子的奶瓶奶粉,拿熱水燙一下,該喂奶了。”
“門口那倆袋子,里面是我的衣服,先搬進里屋去,放炕上就行,回頭我自己收拾。”
“還有,這地上灰怎么這么大?剛拖過嗎?看著還是臟,你再掃掃吧,孩子爬的時候別弄臟了。”
她的語氣平靜,甚至沒有刻意拔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揮感。她坐在溫暖的炕頭,像個局外人一樣觀察著,安排著,自己則紋絲不動,連手指都沒抬一下。
李小沐的母親王秀蘭,一直站在旁邊,看著兒子忙前忙后,兒媳穩坐炕頭。她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默默地轉身進了旁邊的小廚房。廚房里很快傳來鍋碗瓢盆的輕響,還有水龍頭嘩嘩的水聲。她是去給阿蓉蒸米飯了。她知道,這個南方來的兒媳,吃不慣北方的饅頭。
父親李建國蹲在堂屋的門檻上,摸出他那桿磨得發亮的旱煙袋,慢吞吞地往里塞著劣質的煙絲。他劃著火柴,橘黃的火苗跳躍著,點燃煙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升騰起來,模糊了他溝壑縱橫的臉。他就那么沉默地蹲著,像一尊被歲月風化的石雕,只有那一點明明滅滅的火光,映著他眼中難以言說的復雜情緒——有對兒子歸家的欣慰,有對陌生兒媳的謹慎觀察,更有一種在這個突然闖入的、帶著城市氣息和疏離感的年輕女人面前,底層勞動者根深蒂固的卑微與無措。
李小沐像個陀螺一樣在堂屋里轉著。他打開袋子找奶瓶奶粉,燙洗;他把沉重的行李袋吭哧吭哧地搬進里屋,堆在炕角;他拿起墻角的掃帚,開始掃地上幾乎看不見的浮塵。每一次彎腰,每一次用力,安全帽下被汗水浸濕的頭發仿佛又貼在額頭上,工地上包工頭吆五喝六的聲音似乎又在耳邊響起。
他掃著地,目光不經意掠過炕沿上像個監工一樣端坐著的蘇梅,又掠過門檻上沉默抽煙、身影佝僂的父親,最后落在廚房門口母親那忙碌而顯得有些單薄的背影上。
**冰冷的寒意,比屋外的北風更甚,悄然爬上他的脊背。一種荒謬而沉重的熟悉感,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呵……”李小沐在心里發出一聲無聲的嗤笑,帶著濃濃的苦澀和自我解嘲,“李小沐啊李小沐,從南方的商貿公司卸貨點,到北方的磚瓦土炕,你不過是換了個工地。頭頂沒了安全帽,可這聽吆喝、賣力氣的命,怎么就一點沒變?連監工,都他媽換了個更親近的。”**
堂屋里,只有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父親抽煙時偶爾的輕咳,以及廚房里母親蒸飯鍋漸漸響起的、單調而壓抑的嗡鳴。無形的裂縫,在這歸巢的“溫暖”假象之下,隨著那鍋特意蒸上的南方米飯冒出的、孤單的白色蒸汽,無聲地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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