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
就像有人猛地按下了整個世界的靜音鍵!
前一秒還如同燒開的沸水般喧鬧的教室,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靜!
靜得可怕!
靜得能聽到窗外法國梧桐樹葉被風吹動的沙沙聲!
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轟鳴!
靜得像李小沐小時候半夜被尿憋醒,聽著屋外野貓凄厲的嚎叫和風吹破窗紙的嗚咽時,那種令人心悸的、仿佛被世界遺棄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帶著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齊刷刷地投向教室門口。
一個身影,踩著沉穩而有力的步伐,走了進來。
是班主任,李紅梅老師。她看起來四十出頭,身材高挑,穿著一身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的深藍色西裝套裙,襯托出干練的氣質。梳著一絲不茍的齊耳短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的臉并不黑,但線條剛硬,下頜線分明,嘴唇習慣性地抿成一條堅毅的直線。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神——銳利得像手術刀,又像探照燈,緩緩地、極具壓迫感地掃過教室的每一個角落,仿佛能穿透皮囊,看清你心底所有的小心思。被她目光掃到的人,都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連呼吸都放輕了,恨不得變成空氣。沒有一句呵斥,僅僅是一個眼神,一股無形的、沉重的、帶著寒意的壓力就瞬間籠罩了整個教室。剛才還活蹦亂跳、吱哇亂叫的“小商小販”,此刻全都變成了縮在洞口瑟瑟發抖、大氣不敢出的老鼠。
她走到講臺前,將手中的花名冊和備課筆記輕輕放在桌上,發出輕微的“啪”的一聲。教室里更靜了,靜得能聽到針落地的聲音(如果真有針的話)。她環視一周,目光所及之處,無人敢與之對視。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教室的每一個角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我叫李紅梅,是你們的班主任,也是你們的語文老師。”她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全場,“從今天起,這里,就是初一(4)班。我的班。”
沒有多余的廢話,直接進入正題:分座位。李老師按照花名冊,一個個念著名字,指揮著大家挪動位置。李小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直跳,生怕被分到最后一排那個“壞學生”扎堆的角落,或者被擠到光線昏暗的墻邊。
幸運之神似乎在這一刻眷顧了他。他被分在了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陽光充足,視野良好。更幸運的是,他的同桌,依然是龍!龍得意地朝李小沐擠擠眼睛,用口型無聲地說:“運氣不錯!”
李小沐的鄰桌,是兩個女孩子。她們都梳著長長的馬尾辮,一個用藍色的、帶著小星星圖案的皮筋扎著,發梢柔順光亮;另一個用紅色的普通皮筋扎著。她們穿著相似的、看起來像是集市上買的格子外套,但布料的厚實度和顏色明顯比李小沐身上的好一些。李小沐偷偷瞥了她們一眼,她們正低著頭,小聲地交流著什么,手指緊張地絞在一起,似乎也被這嚴肅的氣氛弄得有些不安。那個扎藍皮筋的女孩,側臉在透過玻璃窗的光線下,顯得很安靜,皮膚白皙,帶著點嬰兒肥。
“好了,位置暫時這樣安排。以后根據表現和學習情況,會適當調整。”李老師的聲音打斷了李小沐的偷瞄,帶著公事公辦的冷硬,“關于校服,學校要求統一訂購,費用是八十元一套。班長待會兒把名單統計一下,明天把錢收齊交給我。”她的語氣不容置疑。
**“八十塊?!”**李小沐心里咯噔一下,像被重錘砸中!這幾乎是他家小半個月的菜錢了!母親精打細算、父親在工地揮汗如雨的畫面瞬間涌入腦海。教室里立刻響起一片壓抑的嗡嗡議論聲,像被驚擾的蜂群。
“又要錢……”
“上個星期剛交完書本費…”
“我媽肯定又要嘮叨半天了…”
“八十?搶錢啊!自己衣服不能穿嗎?”
李小沐聽到后排一個細小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我上次買練習冊的錢還沒給我媽呢…”另一個聲音帶著點抱怨和無奈:“我媽說了,校服又貴又難看,料子還差,洗幾次就變形,還不如穿自己的舒服自在!”
李小沐默默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用力地摳著新發下來的、還散發著濃烈油墨香的語文課本邊緣。嶄新的書頁被他摳出了一個小小的凹痕。他想起了離家前,媽媽一邊往他那個破舊的書包里塞煮雞蛋和咸菜,一邊嘆氣:“城里花錢的地方多,能省就省點。別跟人家攀比。”爸爸蹲在門檻上悶頭抽著自家種的旱煙,劣質的煙霧繚繞著他疲憊的臉,半晌才悶悶地說:“咱的衣服咋就不能穿了?干干凈凈的,上個學哪來那么多講究!八十塊…夠買多少斤肉了!”他知道,這八十塊錢,回家又要聽不少抱怨,甚至可能引發一場小小的家庭風暴。村里像他爸他媽這樣的青壯年,大多都去了外地的工地,用汗水、血水甚至健康,換回微薄的、經常被拖欠的工錢。每一分錢,都浸透著泥土、鋼筋水泥和父輩脊梁被壓彎的沉重。
**“農民工”**——這個像烙印一樣深深燙在父輩和他們這些子女身上的名字。它意味著什么?哥哥李小軍去年暑假回來時,原本就黝黑的臉龐上帶著更深的疲憊和風霜刻下的痕跡。他跟自己講起在省城工地的遭遇:坐公交車時,因為衣服上沾著洗不掉的泥灰和油漆點,自覺地縮在角落,寧愿站一路,也不敢碰那些干凈的座椅,生怕弄臟了遭人白眼;去路邊小賣部買包最便宜的煙,老板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他臟兮兮的工裝褲和裂口的解放鞋,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找零錢時都恨不得用鑷子夾著;工地上干最累最危險的活,拿錢時卻要看包工頭的心情和臉色,甚至可能辛辛苦苦干幾個月,最后只拿到一張輕飄飄的欠條……“小沐,”哥哥的聲音低沉而苦澀,像含著沙子,“咱們好像生來就是做牛做馬的命,是這個社會離不開又最被人瞧不起的那顆螺絲釘!又臟又累,還他媽低人一等!”
哥哥的話像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了李小沐的心上,讓他幾乎喘不過氣。那一刻,他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一種名為“階級”的、冰冷堅硬、高不可攀的墻壁。一股混合著不甘、憤怒和強烈渴望的熱流在他心底翻涌!他暗暗發誓:**我一定要好好學習!拼命學!只有考上大學,拿到那張文憑,才能砸碎這頂沉重的帽子,才能不像父兄那樣,在別人的白眼里討生活,在塵土和危險中耗盡一生!我要成為一顆有用的、閃亮的螺絲釘,而不是一顆被隨意丟棄、踩在泥里的、生銹的螺絲釘!**
他的目光變得堅定,落回到嶄新的課本上。封面上印著兩個厚重的大字——“語文”。這書本,這靠窗的位置,這暫時還算明亮的教室,成了他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是他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唯一橋梁!值得他此刻拼盡全力去關注的,似乎只有它們了。
哦,不對,還有那棟三層高的教學樓,二樓東頭的微機室,那里面裝著他對“高科技”的全部想象和渴望,也藏著一種可能改變命運路徑的微弱光芒。龍說的沒錯,那玩意兒跟家里的大屁股電視一模一樣,但多了鍵盤和鼠標。在龍家玩小霸王時,那種操控虛擬角色、在另一個世界冒險的奇妙感覺,至今讓他心癢難耐,也隱隱覺得那或許代表著某種“高級”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