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的夜晚,像一個密不透風的悶罐,沉沉地壓在李小沐的心頭。空氣里仿佛凝固著看不見的鉛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負罪感和冰冷的恐慌。明天,就是初五了。那個在精神恍惚、被負罪感壓垮邊緣發出的茶館邀約,像一個無法逃避的審判日,正一步步逼近。
蘇梅在廚房里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收拾著碗筷。嘩啦啦的水聲,碗碟碰撞的清脆聲響,在這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又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煙火氣。石頭趴在客廳的小桌子上,專注地畫著畫,蠟筆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音,偶爾會抬起頭,奶聲奶氣地問:“爸爸,你看我畫的恐龍像不像?”
李小沐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一本給石頭買的童話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書頁上的彩色圖畫模糊成一片晃動的色塊。他全部的感官,所有的神經,都緊繃著,聚焦在口袋里那個冰冷的金屬方塊上。那個名為“塵埃”的幽靈,雖然已被他強行壓制,不再頻繁登錄,但它帶來的陰影和那場未赴的約定,卻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斬落。
他無數次下意識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機,又像被燙到般猛地縮回手。他既害怕看到丫頭的催促(雖然幾天沒登錄,但那條邀約信息像烙印刻在那里),又帶著一種病態的、近乎自虐的期待——期待她發來一句“算了,別來了”,將他從這道德的懸崖邊拉回。然而,手機始終沉默著,這沉默比任何信息都更令人窒息。每一次手機的輕微震動(可能是垃圾短信或APP推送),都讓他心臟驟停,冷汗瞬間浸透后背。
內心的煎熬化作近乎笨拙的行動。他搶著去幫蘇梅擦灶臺,動作卻僵硬得差點打翻調料瓶。他坐到石頭身邊,想陪他畫畫,卻心不在焉,把蠟筆遞錯了顏色。蘇梅奇怪地看了他幾眼:“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他只能強笑掩飾:“沒…有點累。”這敷衍的謊言,像一根刺,再次扎進他負罪的良心。他給蘇梅揉肩,手指觸碰到她頸間溫熱的皮膚,那真實的觸感卻讓他感到一種褻瀆般的恐慌。
哄石頭睡覺時,他抱著兒子的時間格外長。他把臉埋在石頭帶著奶香味的柔軟頭發里,貪婪地呼吸著,仿佛這是唯一能凈化他污濁靈魂的氣息。石頭講著幼兒園的趣事,他聽得格外認真,每一個字都像珍貴的珍珠,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當石頭終于沉沉睡去,小嘴微微嘟著,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時,李小沐看著他天使般的睡顏,巨大的痛苦和愛意幾乎將他撕裂!他差一點!差一點就為了一個虛幻的幽靈,一個早已被生活磨滅的影子,背叛了眼前這個將他視為整個世界的、純真無暇的孩子!
躺在黑暗中,聽著身邊蘇梅均勻的呼吸聲,李小沐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負罪感如同無數只冰冷的螞蟻,啃噬著他的五臟六腑。去?意味著徹底墮入背叛的深淵,親手摧毀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充滿煙火氣的“家”。不去?那個邀約像一個未完成的恥辱標記,懸在那里,讓他永遠無法真正面對妻兒清澈的目光。他仿佛被撕裂成了兩半。最終,一個念頭在極度的痛苦和疲憊中變得無比清晰:**他不能再錯下去了!他不能讓那個幽靈毀掉他最后擁有的、真實的東西!蘇梅的雞蛋羹,石頭的笑臉,父親沉默的關懷,母親操勞的身影…這些才是他“塵埃落定”的根基!他必須徹底斬斷與“塵埃”的聯系,用余生去贖罪,去守護!**
也許是潛意識里尋求一個最終的判決,也許是命運刻意的安排,第二天下午,李小沐帶著一種近乎贖罪般的平靜,再次領著石頭走向了那段廢棄的鐵軌。他需要這片空曠的荒涼來冷靜,更需要用陪伴兒子的純粹時光,來驅散心中最后一絲陰霾。他告訴自己,初五的茶館,他不會去。那個“塵埃”,已經死了。
冬日的陽光帶著一種虛假的暖意,懶洋洋地灑在枯黃的荒草和冰冷的鐵軌上。石頭像只快樂的小狗,在路基上跑來跑去,撿拾著形狀奇特的石頭。
突然,石頭興奮地指著前方:“爸爸!快看!是那個小妹妹!還有阿姨!”
李小沐的心猛地一沉!循著兒子的目光望去,果然,在鐵軌拐彎處靠近村莊小路的荒地里,林丫頭正彎著腰,手里拿著一把小鏟子,似乎在挖著野菜或草藥。她身邊,小女兒蹲在地上玩著土塊,兒子則在不遠處用樹枝抽打著枯草。
這一次,李小沐沒有躲避。他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拉著石頭的手,站在原地,遠遠地、清晰地觀察著。
鏡頭拉近。丫頭身上那件深藍色的舊棉襖,袖口和肘部磨得發白,甚至露出了些許棉絮。褲腿上沾滿了泥土和草屑。她彎腰的動作顯得有些吃力,不時用手捶打一下后腰。冬日的寒風將她隨意挽起的頭發吹得更加凌亂,幾縷碎發粘在汗濕的額角。她臉上沒有任何脂粉,皮膚粗糙暗沉,被冷風吹得有些皸裂,嘴唇干得起皮。
她的小女兒似乎把土揚到了自己眼睛里,開始哭鬧。丫頭直起身,眉頭緊鎖著,臉上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和疲憊,快步走過去,動作有些粗魯地拍打著女兒身上的泥土,聲音帶著呵斥:“哭什么哭!讓你別玩土!眼睛進沙子了?活該!別揉了!”語氣里沒有絲毫溫柔,只有被生活瑣事磨礪出的煩躁和粗暴。這與他記憶中那個溫柔羞澀的少女,與QQ文字里那個偶爾流露悵惘的符號,形成了天壤之別!濾鏡,在這一刻,徹底粉碎!
丫頭似乎察覺到遠處的目光。她抬起頭,用手背隨意地抹了一下額頭的汗,目光掃過李小沐和石頭。那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波動,甚至沒有上次那一點點被打擾的不悅。只有一種徹底的、深入骨髓的漠然和疏離。就像看路邊兩棵無關緊要的、歪脖子樹。她的視線在李小沐臉上停留的時間,可能還不及在兒子手中那根樹枝上停留的時間長。然后,她像什么都沒看見一樣,極其自然地低下頭,繼續呵斥著哭泣的女兒,聲音帶著一種農婦特有的、粗糲的沙啞:“再哭!再哭把你扔這兒!”
“阿姨好兇…”石頭小聲嘟囔了一句,往李小沐身后縮了縮。
這一句童言,像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李小沐心中所有殘存的、關于“林丫頭”的幻想和掙扎!眼前這個被生活重擔壓彎了腰、眼神疲憊麻木、舉止粗糲、對孩子都失去了耐心的農婦,就是現實!那個在QQ上承載了他無數負罪傾訴和病態幻想的符號,不過是他在精神廢墟上臆造出的一個蒼白虛影!他為之痛苦、為之愧疚、甚至差點為之背叛家庭的,究竟是什么?是一個早已被現實碾碎、不復存在的泡影!一場徹頭徹尾的自作多情和自我沉溺的荒誕劇!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徹底澆醒的冰冷絕望,瞬間席卷了李小沐!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的釋然。他覺得自己像個剛從一場漫長而污濁的噩夢中驚醒的人,渾身冷汗,心有余悸,但眼前的世界,卻異常清晰。
他握緊了石頭的小手,聲音平靜得出奇:“嗯,阿姨在忙。走,石頭,爸爸帶你去那邊,那邊石頭更好看。”
他拉著兒子,毫不猶豫地轉身,朝著與丫頭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腳步沉穩,再也沒有一絲遲疑和留戀。冬日的寒風刮在臉上,帶著刺骨的冷意,卻也帶來一種刮骨療毒般的清醒。那條通往茶館、通往虛幻深淵的岔路,在他心中,徹底關閉了。
回到家,天色已近黃昏。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給小小的客廳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廚房里傳來熟悉的鍋鏟碰撞聲和誘人的食物香氣。蘇梅系著圍裙,正在灶臺前忙碌。石頭一進門就興奮地喊著“媽媽我餓了!”跑進了廚房。
李小沐沒有立刻跟進去。他獨自走進臥室,反手輕輕關上門。房間內光線昏暗。他走到床邊坐下,掏出那個如同罪惡之源般的手機。屏幕解鎖,冰冷的光映著他異常平靜的臉。
他點開那個早已卸載但數據殘留的QQ圖標(或通過網頁登錄記錄找到入口)。那個孤零零的“塵埃”頭像,像一個等待審判的幽靈,靜靜地躺在那里。
他點開與“丫頭”的對話框。最后一條信息,依舊是那條刺眼的邀約:
>**塵埃:**丫頭,有時候真想回到過去,就我們倆,在鐵軌邊,什么也不用想…現在,就現在,找個時間,就我們倆,找個地方坐坐,說說話,行嗎?
>**丫頭:**嗯,也好。下個月初五,鎮上老茶館,下午兩點。
下面,是他之前那些充滿自我厭棄、痛苦懺悔的長篇大論,一條條,像記錄著他靈魂污點的恥辱柱。
李小沐的目光掃過這些文字,心中再無波瀾。沒有痛苦,沒有留戀,只有一種深沉的悲哀和塵埃落定般的平靜。他像一個冷靜的法官,審視著自己這場持續數月、可悲又可鄙的精神出軌和自我沉溺。
他不再猶豫。手指穩定而有力地點開聊天設置,選擇了“刪除聊天記錄”。屏幕上跳出冰冷的確認框:
**“刪除后,所有消息記錄將被清除。確定刪除?”**
**“確定。”**
指尖落下。屏幕短暫地閃爍了一下。所有的文字——那些傾訴的痛苦,那些虛偽的懺悔,那條罪惡的邀約,以及對方平靜的回應——瞬間化為一片空白,仿佛從未存在過。那個承載了所有污濁和虛妄的對話框,變得空空蕩蕩。
接著,他退出對話框,進入賬號設置。找到那個代表終極放逐的選項——“注銷賬號”。系統再次彈出更決絕的警告:
**“注銷賬號后,你的所有資料、好友、聊天記錄等所有信息將被清空且無法恢復。確定要注銷賬號‘塵埃’嗎?”**
李小沐的目光越過冰冷的手機屏幕,投向虛掩的房門外。客廳里,傳來石頭纏著蘇梅要零食的撒嬌聲,蘇梅帶著笑意的嗔怪:“馬上吃飯了!洗手去!”還有碗筷擺上桌子的清脆聲響。那聲音,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和溫暖的煙火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中,似乎已經飄來了雞蛋羹特有的、溫暖而踏實的香氣。
手指抬起,帶著一種斬斷過去、擁抱未來的決絕力量,重重地按在了“確定注銷”的虛擬按鈕上!
屏幕最后一次閃爍。那個灰色的、名為“塵埃”的頭像,連同那個承載了所有罪孽、痛苦和虛妄的賬號,如同被投入了數字的焚化爐,瞬間化為烏有,徹底消失在了浩瀚的比特海洋深處,再無痕跡可循。
房間里,徹底暗了下來。只有窗外透進來的最后一點暮色。
李小沐靜靜地在床邊坐了幾秒,感受著那份久違的、卸下千斤重擔后的虛脫和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仿佛一個盤踞在心口多時的毒瘤,被徹底剜除。雖然留下了巨大的、空洞的傷口,但那傷口,終于開始向著愈合的方向邁進。
他站起身,將那個仿佛也失去了重量的手機,隨意地扔在床頭柜上。然后,他推開房門,走向那片溫暖的燈光和喧鬧。
廚房門口,蘇梅正端著一碗熱氣騰騰、嫩滑如脂的雞蛋羹走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飯桌中央。金黃的蛋羹表面,點綴著翠綠的蔥花和幾粒飽滿的蝦仁,散發著溫暖誘人的香氣。她抬頭看到李小沐,臉上露出溫暖的笑容:“站那兒干嘛?快洗手吃飯!嘗嘗今天的火候,石頭說比上次還嫩!”
石頭已經迫不及待地爬上椅子,拿著小勺子,眼巴巴地盯著那碗雞蛋羹。
李小沐走到餐桌旁,目光落在蘇梅被熱氣熏得微紅的臉頰上,又落在兒子充滿期待的眼神里。他拉開椅子坐下,拿起屬于自己的勺子。
“好,吃飯。”他輕聲說,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充滿了久違的平靜和踏實。
他舀起一勺嫩滑溫熱的雞蛋羹,送入口中。那熟悉的味道——蛋液的鮮香、蝦仁的咸鮮、蔥花的清香,混合著一種名為“家”的、獨一無二的溫暖和踏實感——瞬間在舌尖彌漫開來,溫柔地包裹了他那顆飽經掙扎、布滿傷痕卻終于歸于平靜的心。
**窗外,暮色四合,寒風依舊在呼嘯。但屋內,這一碗簡單的、冒著熱氣的雞蛋羹,這一盞昏黃卻溫暖的燈光,妻兒圍繞的餐桌,成為了他穿越漫長黑暗、掙脫幽靈糾纏后,最終抵達的、堅實而溫暖的彼岸。負罪的枷鎖依然沉重,但他知道,唯有背負著它,在這條充滿煙火氣的歸途上,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用余生去守護這份平凡的真實,才是對過去最徹底的告別,也是對自己和所愛之人,最深沉的救贖。**那個名為“塵埃”的幽靈,連同圓明園的廢墟和鐵軌邊的幻影,終于被徹底塵封在了時光的深處。余生,是這條名為“家”的軌道,和這碗溫暖的雞蛋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