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笑聲與嘆息、得意與不甘奇妙交織的喧鬧里,就在龍那看似豁達實則帶著不甘的“挺好”余音未散之時,一直沉默著、仿佛只是這場懷舊盛宴旁觀者的龍,忽然毫無征兆地轉過頭。
他那雙被酒精浸潤得有些迷離、卻在此刻異常銳利的眼睛,像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穿透煙霧繚繞的空氣,直勾勾地釘在了我的臉上。他嘴角還殘留著剛才講笑話時扯出的、未及褪去的弧度,但那眼神里卻沒有絲毫笑意,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帶著殘忍探究意味的銳利。
“小沐,”他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刻意壓低的平靜,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無比地穿透了鄰桌的喧囂、烤肉的滋啦、啤酒瓶的碰撞,狠狠扎進了我的耳膜深處,“還記得你的丫頭嗎?”
**“丫頭”。**
這兩個字,像兩顆投入死水潭的貧鈾穿甲彈,又像一道無聲卻威力足以撕裂時空的驚雷,在我早已麻木的腦域核心轟然炸響!
***嗡——**
時間被一只無形巨手粗暴地按下了暫停鍵!世界瞬間失聲!鄰桌大漢的哄笑、烤肉的滋滋作響、啤酒瓶的清脆碰撞、晚風吹動塑料棚布的嘩啦聲……所有的聲音都被一只巨大的、無形的吸塵器瞬間抽空!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真空般的死寂,和血液瘋狂沖擊太陽穴的轟鳴!
***咚!咚!咚!**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覆蓋著鋼鐵鱗片的巨爪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緊接著,又以瀕臨爆炸的頻率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撞擊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撞得肋骨咯咯作響,仿佛要破膛而出!
***咔嚓!**
握著冰啤酒杯的手指瞬間失去知覺,冰涼刺骨!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扭曲泛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杯壁上凝結的冰冷水珠沿著僵硬的手指失控滑落,“啪嗒”一聲,滴在油膩的桌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不規則的印記,像一滴絕望的淚。
眼前龍那張帶著促狹和殘忍探究意味的臉,開始扭曲、模糊、溶解……取而代之的,是無數色彩斑斕卻又帶著陳舊噪點的記憶碎片,以狂暴的姿態噴涌而出,瞬間將我淹沒:
***漫天的粉筆灰**,在07年夏日午后刺眼的陽光射線里瘋狂地旋轉、跳躍,像一場無聲的暴風雪,帶著粉筆特有的干燥氣息,嗆得人想咳嗽。
***老舊課桌**上,那個被削筆刀反復加深、邊緣帶著木刺的“早”字刻痕,在陽光下泛著固執而卑微的光。
***廢棄的鐵軌枕木**上,夕陽熔金,將她的發梢染成燃燒的金紅色,一只藍得耀眼的鳳尾蝶,悄然停駐在她白色連衣裙棉質裙擺的碎花上,翅膀微微翕動。
***雨后潮濕的天臺**,空氣里彌漫著雨水清冽的味道和她身上獨有的、干凈的肥皂香混合著淡淡梔子花的氣息。她踮起腳尖,唇瓣柔軟微涼,覆蓋上我的……那觸感,帶著青澀的顫抖和足以焚毀理智的電流。
***最后……是電話里**,那個冰冷、決絕、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我們結束了,李小沐。別再聯系了。”隨之而來的,是長達十年的、足以將靈魂凍僵的沉寂……
所有的畫面,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氣味和觸感,如同被封印在潘多拉魔盒中千年、早已扭曲變形的惡靈,在“丫頭”這兩個字解開的咒語下,帶著毀天滅地的怨毒和悲傷,轟然決堤!以排山倒海之勢,蠻橫地、不容抗拒地占據了我此刻的全部感官!07年的那個夏天,那個彌漫著汗水、粉筆灰、廉價汽水甜膩味道,以及初戀悸動與毀滅性苦澀的校園,那個名叫林丫頭的女孩……像一部被按了瘋狂快進鍵又在最痛處瞬間定格的舊電影,帶著褪色的噪點和無法言說的鈍痛,無比清晰地、殘忍地在我眼前反復放映!
我甚至能感覺到臉頰上殘留的、當年天臺初吻時她唇邊細小絨毛帶來的、令人心尖發顫的微癢觸感!能嗅到那個插在北冰洋汽水瓶里、早已枯萎腐敗的月季花散發出的、帶著死亡甜膩的獨特氣息!回憶洶涌如潮,帶著青春滾燙的余燼和離別冰冷的絕望,將我牢牢釘在原地,動彈不得。每一幀畫面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靈魂最脆弱的地方。
**“老板結賬!”**一聲粗獷得像破鑼、帶著酒足飯飽后滿足感的吆喝,如同驚堂木般狠狠砸下,將我從那溺斃般的、充斥著甜蜜與痛苦毒液的記憶漩渦中,粗暴地拽了出來!聲音來自隔壁桌,那個剛才還在為球賽爭論的光膀子大漢。他心滿意足地站起身,動作幅度大得帶倒了幾個空酒瓶,又是一陣刺耳的“哐啷啷”亂響,滾動的酒瓶像垂死掙扎的囚徒。
這聲音像一把生銹的剪刀,剪斷了捆縛我的無形絲線。虎子打著震天響的飽嗝,揉著圓滾滾的肚子,費力地站起身,寬松的T恤下擺被高高頂起。兵子掏出他那屏幕碎裂的國產手機,瞇縫著眼看了看時間,嘟囔著:“靠!快十一點了!明天他媽還得早起出車拉貨,散了吧散了吧!”龍也慢悠悠地站起來,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從容。他走到我身邊,抬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啪。**
那一下,像帶著微弱的電流,讓我渾身不受控制地劇烈一顫!肌肉瞬間繃緊!龍的手沒有立刻拿開,掌心溫熱,隔著薄薄的T恤布料傳來。他臉上那抹促狹的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眼神里帶著一種過來人的了然,一種深沉的、幾乎無法解讀的復雜,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憐憫。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說出口。只是那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針,扎進了我剛剛被回憶撕裂的傷口。
“走了走了!老張!算賬!”虎子的大嗓門嚷嚷著,開始招呼忙得腳不沾地的攤主。
我像個被輸入了簡單指令的劣質機器人,動作僵硬地隨著他們起身。腳下踢到一個滾到腳邊的空酒瓶,它骨碌碌地滾出老遠,一路發出沉悶的哀鳴,最后“哐當”一聲,狠狠撞在墻角布滿油污的磚墻上,終于徹底安靜下來,像一具失去了生命的軀殼。
我低下頭,目光落在面前那杯幾乎沒再動過的啤酒上。冰涼的液體早已變得溫吞渾濁,厚厚的白沫消失殆盡,只剩下半杯泛黃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液體。沒有猶豫,甚至帶著一種自毀般的決絕,我端起杯子,仰起頭,將剩下的啤酒連同杯底沉淀的苦澀渣滓,一口氣狠狠灌了下去!冰涼的液體混合著濃烈的酒精苦澀,像一條冰冷的毒蛇,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那被“丫頭”二字點燃的、帶著辛辣痛楚和毀滅氣息的火焰!劣質酒精像蹩腳的消防員,試圖麻痹早已千瘡百孔的神經,卻只讓那些被強行壓制的記憶燃燒得更加猛烈、更加清晰!火焰舔舐著靈魂,發出滋滋的聲響。
心里有個聲音在嘶吼,帶著血淋淋的傷口:**“如果僅僅是這些陽光下的塵埃、天臺上的初吻、鐵軌旁的夕陽……又怎么值得我像條喪家之犬一樣,在十年后的燒烤攤上痛徹心扉?!那些被現實碾碎、被謊言玷污、被命運反復蹂躪的,何止是初戀?那是我整個青春的血肉,被生活嚼碎了,吐出來的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