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口那條渾濁的小河,在陌生而略顯緊張的環境里慢慢流淌。李小沐漸漸熟悉了從租住的城郊小平房到學校的、那條需要穿過兩個嘈雜菜市場的路。他記住了主要科目老師那些或嚴肅或和藹的面孔,也能勉強叫出周圍幾個同學的名字。上課、下課、做操、放學……一套固定的程序開始運轉,將他納入縣城中學的節奏里。龍依舊是他不可或缺的開心果和情報員,后排那幾個染著黃毛或留著長發的“壞學生”們,也開始偶爾對他這個看起來老實巴交、成績似乎還不錯的“好學生”投來探究或略帶挑釁的目光。
然而,除了新到手的書本和那點對未來的模糊期盼,真正能牽動李小沐目光的,似乎只有一樣東西——他的鄰桌,那個扎著藍色小星星皮筋、穿著格子外套的長馬尾女孩。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從別人偶爾的稱呼里知道她姓林。她總是很安靜,不像另一個鄰桌(扎紅皮筋的)那樣活潑愛笑,一下課就和前后左右嘰嘰喳喳。她常常微微蹙著眉頭,眼神里帶著一種與周圍喧鬧格格不入的、淡淡的憂郁,像蒙著一層江南煙雨般的薄霧。她喜歡在課間望向窗外,看著操場邊花壇里開得正艷的、如同燃燒火焰般的月季花,或者只是望著天空發呆,仿佛那里有什么別人看不見的東西。陽光好的時候,光線穿過玻璃,勾勒出她挺直的鼻梁和微微嘟起的、帶著可愛嬰兒肥的側臉輪廓。她的睫毛很長,像兩把小扇子,垂下來的時候,會遮住眼底那片朦朧的情緒,讓人更想探究那迷霧后面藏著什么。
更讓李小沐困惑和隱隱好奇的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班上刮起了一股奇怪的風氣。連他那天天趴在桌子上睡大覺的同桌龍,也開始變得鬼鬼祟祟,精神亢奮。他會突然拿出一些印著漂亮花紋、甚至帶著淡淡香味的信紙,趴在桌上,用胳膊肘和書本嚴嚴實實地擋著,刷刷點點地寫著什么。臉上時而眉頭緊鎖,一臉嚴肅,時而又忍不住嘴角上揚,露出傻笑。寫完了,還會笨拙地、帶著點近乎神圣的儀式感,把信紙疊成一個歪歪扭扭的“心”形。然后,像電影里的地下工作者接頭一樣,眼神警惕地掃視四周,確認“安全”后,才神秘兮兮地溜出教室。在走廊里,他會和別班的同學(通常是女生)嘀嘀咕咕一陣,有時還會發出壓低的笑聲,或者紅著臉快速跑開。
“搞什么名堂?”李小沐心里嘀咕著,好奇得抓心撓肝,像有只小貓在撓。可龍這家伙嘴巴緊得很,每次李小沐想偷看或者詢問,都被他警惕地擋住,死活不給看,還神秘兮兮地說:“小孩子別瞎打聽!”
這股風潮像野火一樣蔓延。過了幾天,一個晴朗得沒有一絲云的上午。第三節課下課鈴剛響,教室里立刻炸開了鍋。李小沐正趴在桌上,皺著眉頭試圖把上節課數學老師講的、像天書一樣的二元一次方程再琢磨一下。突然,感覺有人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他抬起頭,是我們班一個外村的女生,姓秦。她性格開朗大方,和李小沐關系還不錯,算是他在這個陌生班級里為數不多能說上幾句話的人。此刻,她臉上帶著一種促狹又有點興奮的笑意,眼神亮晶晶的,飛快地把一個東西塞進他手里,然后像只受驚的小鹿一樣,轉身就跑開了,馬尾辮在腦后歡快地跳躍。
李小沐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那是一個同樣疊成心形的信紙!天藍色的底,上面印著銀色的星星,邊緣還有一圈他叫不出名字的、精致的白色小碎花,漂亮得不像話!它靜靜地躺在他汗濕的手心,帶著一種灼熱的溫度和一種奇異的、淡淡的馨香。
難道是……秦同學?她……她看上我了?這個念頭像野草一樣在李小沐荒蕪的心田里瘋長,瞬間燒紅了他的耳朵根和脖子。血液似乎都涌上了頭頂。他捏著那個小小的、承載著巨大可能的“心”,手心全是汗,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趁著沒人注意,他像做賊一樣,手指微微顫抖著,笨拙而快速地拆開了它。
信紙展開,一行行娟秀靈動、帶著女孩子特有清秀的字跡映入眼簾。不是秦同學的筆跡!內容也不是他想象中的、讓人臉紅心跳的表白情話,而是一些關于學習上的困惑、對新環境的感受、以及對他這個“看起來酷酷的、不太愛說話但成績很好的同學”的好奇和問候。落款是一個陌生的、帶著詩意的名字——柳依依。
李小沐這才恍然大悟!秦同學只是“信使”,是替她隔壁班的好閨蜜柳依依來跟他這個據說“氣質獨特”的男生搭橋牽線的!
**筆友?**
他捏著那張散發著淡淡香氣的信紙,心里充滿了荒謬感和一絲隱隱的失落。我?酷酷的?氣質獨特?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洗得發白、袖口磨損的T恤,又摸了摸自己硬邦邦、像刺猬一樣支棱著的短發(這是離家前媽媽的手藝),實在無法將“酷”和“氣質”這些光鮮亮麗的詞跟自己這個從泥土里鉆出來的鄉下小子聯系起來。后來,很久以后,他才從“丫頭”口中得知,她第一次注意到他,就是因為他總是一個人坐在座位上,要么看著窗外發呆,眼神放空,要么皺著眉頭看書,神情里帶著一種與周遭喧鬧格格不入的疏離和倔強,在她看來,那叫“酷”,叫“有故事”,叫“氣質”。
懵懂又帶著點新奇,李小沐也開始笨拙地給柳依依回信。他買不起那種帶香味的漂亮信紙,就用最普通的、印著橫線的作業本紙。字也寫得歪歪扭扭,努力想寫好卻總顯得僵硬。內容無非是介紹村里有趣的事,回答她的學習問題(他成績確實不錯),也帶著點小男生的羞澀。秦同學成了他們之間忠誠的“鴻雁”,傳遞著兩個懵懂少年之間帶著試探、好奇和一絲青春期特有悸動的文字。
然而,麻煩很快就來了。僅僅因為李小沐和秦同學接觸多了幾次(為了傳遞信件),班上就開始流傳起“李小沐和秦某某搞對象了”的謠言。這謠言像長了翅膀,在課間、在廁所、在放學的路上迅速發酵,自然也飛進了李老師那銳利如鷹隼的耳朵里。于是,在一個陽光燦爛得有些刺眼的下午,李小沐很“光榮”地被李老師單獨叫到了辦公室。
那間位于教學樓一樓的教師辦公室,對李小沐而言,無異于傳說中的龍潭虎穴。這是他第一次踏入此地。知性優雅的李老師端坐在寬大的、堆滿作業和書籍的辦公桌后面,像電影里公正嚴明、不怒自威的包公一樣“黑”著臉。桌上,一個印著“先進教師”字樣的保溫杯口正裊裊冒著熱氣,在他眼里,那簡直像滾燙油鍋里的蒸汽,散發著危險的氣息。一塊厚重的、透明的玻璃鎮紙,死死壓著一摞待批改的試卷,像極了包公案上那象征權力與審判的驚堂木。而他,李小沐,就像一個等待最終判決的犯人,戰戰兢兢地杵在辦公桌前,手腳冰涼,感覺血液都凝固了。
“李小沐,”李老師的聲音嚴肅得像結了冰的河面,每一個字都帶著寒意,“你的成績,在摸底考里,很好。”她翻動著桌上的成績單,語氣平淡地陳述事實。
李小沐的心隨著她的話音,稍稍往下落了一點。還好,不是直接判刑。
“以你目前的底子和學習狀態,只要保持下去,將來考縣重點高中,甚至沖擊市重點,都不是問題。”這句話像一顆小小的、裹著糖衣的藥丸,在他心底悄悄融化開一絲隱秘的竊喜和微弱的希望之光。
然而,李老師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得更加嚴厲,目光如炬,直刺李小沐眼底,透著一股子復雜的、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你將來會見到更廣闊的天地,會遇到很多更優秀的人,”她的聲音拔高了幾分,“你不要像班上某些學生一樣,小小年紀不務正業,把心思放在不該放的地方!把大好時光浪費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我說的,你能明白嗎?”
李小沐茫然地看著她,大腦一片空白。不該放的地方?什么不該放的地方?是指我和秦同學傳信嗎?可我們只是傳遞信件啊!討論的也都是學習!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神里充滿了困惑。
李老師銳利的目光似乎瞬間看穿了他的懵懂和不解。她直接開門見山,語氣陡然拔高,帶著嚴厲的質問:“你是不是在談對象?!嗯?”她的眼神像探照燈,又像解剖刀,直直地照進、剖開李小沐的眼底,“你給我說說,你能給人家什么?你現在吃穿住行,哪一樣不是靠你父母辛辛苦苦、省吃儉用供著?你還在吸你父母的‘血’!離了他們,你連自己都養不活!你憑什么在這里浪費大好時光?你應該做你現在該做的事!你現在是學生,你的天職就是好好學習!拼盡全力,用知識改變你自己的命運,改變你家庭的命運!等你成年了,有能力養活自己、撐起一個家了,再去想這些有的沒的!”
她伸手拿起冒著熱氣的保溫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葉沫子,輕輕抿了一口。辦公室里只剩下她喝水時輕微的吞咽聲和李小沐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聲,咚咚咚地撞擊著耳膜和死寂的空氣。沉默了幾秒,那沉默像巨石壓在李小沐胸口。她放下杯子,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語氣似乎緩和了一點點,帶著一種過來人的語重心長,卻也像沉重的枷鎖:“你現在還小,很多事情,道理,你還不懂。感情不是兒戲,它需要責任和擔當。等你長大了,經歷過了,摔過跤了,自然就明白了。”她揮了揮手,像是驅趕一只惹人厭煩的蒼蠅,“好了,道理講完了。你回去吧。記得把門帶上。”
李小沐像被赦免的死囚,低著頭,紅著臉,逃也似的沖向門口。手握住冰涼的門把手時,一股莫名的、混合著巨大委屈和少年倔強的情緒猛地沖上頭頂!他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猛地轉過身,對著李老師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了一句:
**“我沒有談戀愛!”**
喊完,不等李老師反應,“砰”的一聲,他重重地關上了門,把自己隔絕在安靜的走廊里。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心臟還在狂跳,臉頰燙得能烙餅。李老師的話像帶著倒刺的鞭子,一下下狠狠抽打在他的心上:“吸父母的血”、“養不活自己”、“浪費時光”、“責任和擔當”……這些尖銳而沉重的字眼,帶著殘酷冰冷的現實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赤裸地剖開在他面前,將他那點因成績好而產生的微弱驕傲擊得粉碎!那一刻,一種混合著羞愧、憤怒、無力感和被深深刺傷的復雜情緒,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記憶里。多年后回憶起來,他才深刻理解了老師話語背后的沉重期許和現實的無奈。同時,這些話也像一顆有毒的種子,在他心底生根發芽,成為日后在丫頭臥室里,他最終選擇拒絕她的、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關于責任、自卑和“不配得感”的沉重枷鎖。他覺得自己像個小偷,偷享著不屬于自己的溫暖,卻無力承擔未來的重量。
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李小沐大口喘著氣,試圖平復擂鼓般的心跳和臉上火燒火燎的羞恥感。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推開。那個扎著藍色小星星皮筋的長馬尾女孩——林丫頭,抱著厚厚一摞作業本走了出來。溫暖的陽光正好籠罩著她,發梢閃爍著細碎的金光。她微微低著頭,嬰兒肥的臉上依舊帶著那抹化不開的憂郁,眼眶似乎有些發紅?她抬眼看了李小沐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帶著一絲……同情?還是別的什么?兩人目光在安靜的走廊里短暫交匯。李小沐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低下頭,心臟漏跳了一拍。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抱著作業本,快步從他身邊走過,留下一陣淡淡的、干凈的肥皂清香。**“她…都聽到了?”**這個念頭讓李小沐的臉頰瞬間再次爆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他看著她在陽光中遠去的背影,那抹金色和淡淡的憂郁,像烙印一樣刻在了他混亂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