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聲撕扯著七月的驕陽，陳默光著腳丫在青石板路上飛奔，腳底被曬得發燙。身后的大黃狗還在狂吠，他扭頭時撞見狗嘴里露出的尖牙，慌忙中拐進一道爬滿牽?；ǖ闹窕h笆，卻一頭栽進堆得半人高的柴火堆里。

“誰躲在里面？“頭頂傳來清脆的女聲，柴火堆突然晃動，碎草屑簌簌落進陳默的衣領。他剛要抬頭，就看見一張曬得黝黑的小臉從縫隙里探進來，左眼下方的淚痣在陽光里像粒琥珀，“呀，是默子哥！“

周小滿蹲下身扒開柴火，露出陳默沾滿草葉的腦袋。他比同齡男孩瘦些，短袖校服洗得發白，領口還沾著今早打谷時蹭的稻殼。小滿伸手拽他起來，卻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你偷喝爺爺的竹筒酒了？“

“是、是大黃狗先追我的！“陳默結結巴巴地辯解，忽然瞥見小滿手里攥著的陶土酒壇——壇口的棉紙已經撕開，酒香混著柴火的木香在悶熱的空氣里漂浮。兩個孩子對視一眼，同時把目光投向墻角碼放整齊的竹筒。

老槐樹的影子在院墻上爬了半尺，小滿踮腳取下最頂層的竹筒，封口的棕櫚葉還帶著晨露。她用牙咬開繩結，酒液金黃透亮，在竹筒里晃出細碎的光斑。陳默接過竹筒時手還在抖，上周他親眼看見村尾的三娃子偷喝米酒被父親揍得屁股開花。

“別怕，爺爺說喝了能長力氣?！靶M率先抿了一口，舌尖被辣得發麻，卻還是咧嘴笑了，虎牙在陽光下閃著白光。她把竹筒塞給陳默，自己蹲在地上用碎瓦片在青石板上畫歪歪扭扭的小人：“以后我保護你，不讓大黃狗再追你。“

陳默舔了舔嘴唇，竹筒邊緣還留著小滿的體溫。酒液入口時像條小火龍鉆進喉嚨，他嗆得咳嗽，卻看見小滿從褲兜掏出把生銹的小刀：“我們學電視里的俠客結拜吧，刻字為證。“

竹林在院后沙沙作響，陽光透過竹葉織成綠色的網。小滿選了棵碗口粗的毛竹，刀刃切入竹皮時發出“咯吱“聲，木屑落在她跳動的手腕上。陳默盯著她認真的側臉，看她一筆一劃刻下“陳默周小滿永遠不分開“，最后在末尾畫了顆歪歪扭扭的星星。

“該你了?！靶M把刀塞進陳默手里，自己跑去摘了把鳳仙花。他握著刀的手還在發抖，刀刃在“陳“字旁邊劃出歪斜的痕跡，卻聽見小滿在身后笑：“默子哥刻字像螞蟻爬?！?

暮色漫進竹林時，小滿用碎布蘸著鳳仙花汁給陳默染指甲。紅色的花泥裹著明礬，把他的指尖染得通紅，疼得他直吸氣。小滿卻格外專注，捏著他的手指像擺弄一件珍寶：“這樣別人就知道你是我的結拜兄弟了?！?

變故來得毫無征兆。小滿母親挎著竹籃回來時，正看見兩個孩子蹲在門檻上舔竹筒里的殘酒，地上散落著染血似的鳳仙花渣。她的尖叫驚飛了樹上的麻雀：“你個瘋丫頭！帶男娃偷酒喝，還染指甲！“

竹條抽在小滿屁股上的聲音格外刺耳，陳默躲在柴火堆里攥緊發燙的手指，看見小滿倔強地咬著嘴唇不哭出聲，眼淚卻大顆大顆砸在青石板上。他想沖出去替她辯解，卻聽見小滿母親的怒罵：“以后再跟野小子混，打斷你的腿！“

月上梢頭時，陳默蹲在自家門檻上數星星。指尖的紅色在夜色里像團小火，他想起小滿刻字時說的“永遠不分開“，想起她被揍時還朝自己眨眼睛的模樣。忽然聽見墻外傳來石子打瓦的聲音，踮腳望去，只見小滿舉著個玻璃罐跑過青石板路，罐子里裝著剛摘的八月炸，果皮在月光下泛著紫色的光。

第二天晌午，陳默在竹林里發現了新刻的痕跡。在“陳默周小滿永遠不分開“旁邊，不知何時多了行更小的字：“誰反悔誰是小狗“。陽光穿過竹葉，在那些歪扭的刻痕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星星。

接下來的日子里，青石板路上總能看見兩個小身影。小滿會把奶奶給的糖塊分成兩半，塞進陳默的褲兜；陳默則幫小滿把偷摘的枇杷藏進竹林的秘密基地。他們會在雷雨天躲進祠堂，聽著雨聲數房梁上的木虱；也會在夏夜躺在曬谷場上，看螢火蟲從竹林深處飄出來，像提著燈籠的小精靈。

只是每當路過周家門口，陳默總會不自覺地攥緊拳頭。小滿母親看他的眼神依舊冰冷，就像臘月里的井水。但小滿似乎并不在意，依舊會在清晨敲響陳家的木門，帶著他去后山挖筍，或者去溪邊摸田螺。

那天午后，兩人正在竹林里給秘密基地加固屋頂，忽然聽見村口傳來喧鬧聲。原來是鎮上的放映隊來了，要在曬谷場放《少林寺》。小滿眼睛一亮，拽著陳默就往村里跑，裙擺上還沾著新鮮的竹屑。

曬谷場上早已圍滿了人，孩子們搬著小板凳坐在最前面，大人們則站在后面。銀幕掛在老槐樹上，隨著晚風輕輕晃動。當李連杰飾演的覺遠和尚在銀幕上騰空而起時，小滿興奮地抓住陳默的手，指尖的紅色早已褪去，但那份溫暖卻一直留在陳默的心里。

電影散場時，月亮已經爬上了竹梢。小滿突然想起什么，從兜里掏出個東西塞給陳默。借著月光，陳默看清是個用竹篾編的青蛙，雖然編得有些粗糙，但卻惟妙惟肖。“送給你，“小滿說，“以后看見它，就像看見我一樣?！?

陳默小心翼翼地接過竹青蛙，忽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他知道，在這個小小的山村里，小滿就是他最珍貴的伙伴，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牽掛。

夜深了，青石板路上的腳步聲漸漸消失。陳默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月光，想起白天在竹林里刻下的字，想起小滿染著鳳仙花的指尖，想起她笑起來時露出的虎牙。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在這個夏天，深深扎根在他的心里，永遠不會消失。

明天，又會是新的一天?；蛟S他們會去溪邊釣魚，或許會去山上摘野果，或許會在竹林里繼續加固他們的秘密基地。但無論如何，只要有彼此在身邊，這個夏天就會充滿陽光和歡笑。

陳默翻了個身，把竹青蛙放在枕邊，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在這個小小的山村里，屬于他和小滿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