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樹的斷枝在村口堆成柴垛,陳默枕邊的銅錢紅繩已經磨得發白。四月的山風卷著油菜花的香氣鉆進竹林,秘密基地的竹篾頂棚上,去年掛的粉色頭花被春雨泡得褪了色,卻依然在風里晃出細碎的光斑。小滿的辮子早該剪了,卻因為要給陳默演示“鎮上中學女生都留長頭發“,任由發梢沾著打豬草時的草籽,像只筑巢的燕子。
“默子哥,把褲腳扎緊些!“小滿站在田埂上,手里的秧苗滴著水,藍布衫的衣角用紅繩隨意系著,露出洗得發白的補丁褲子。她左眼下方的淚痣沾著泥點,在春日的陽光里像顆嵌在琥珀里的小煤粒,“水田里有螞蟥,專鉆不老實的人的腳趾縫。“
陳默蹲在秧盆前扯秧苗,指尖被葉鞘劃出道紅痕。他望著小滿 bare著的腳丫子——腳趾甲蓋涂著褪成粉色的鳳仙花汁,腳底沾著去年曬谷場的細沙,突然想起上個月在老槐樹下,她把銅錢系在斷枝上時,也是這樣蹲在泥地里,辮梢垂進積水的樹坑。
水田里的波光晃得人睜不開眼,陳默剛彎下腰插第一株秧苗,就聽見身后傳來“噗嗤“的笑聲。回頭時,小滿正把沾滿泥漿的手藏在背后,嘴角的虎牙咬著下唇,眼睛卻亮晶晶地望著他的臉——左臉頰上不知何時多了塊濕乎乎的泥巴,像塊融化的巧克力。
“你干嘛!“陳默伸手去抹,卻被小滿的指尖又抹了把泥在額頭上。她的手心里還帶著秧苗的青腥氣,泥漿順著指縫滴在水田里,驚起幾尾小蝌蚪。“春耕要祭田神的,“她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腳丫子在水田里踩出串水泡,“抹泥巴是給田神看我們有多結實。“
泥漿在陳默的藍布衫上綻開深色的花,他突然想起去年秋天,小滿把摔斷腿的木雕青蛙藏在秘密基地的鐵盒里,也是用這樣狡黠的眼神。此刻她正往后退,褲腳卷到膝蓋上,露出曬成小麥色的小腿,腳腕處還系著去年端午的五彩繩,早已褪成淺粉色。
“別跑!“陳默抓起一把泥漿甩過去,卻在出手時失了準頭,泥漿“啪嗒“落在小滿腳邊的水田里,濺起的泥點弄臟了她的布鞋。那是她母親新做的千層底,鞋面上還繡著半朵沒完工的映山紅,此刻鞋尖正慢慢陷進軟爛的泥里。
追逐在水田里掀起陣陣漣漪,陳默的秧苗歪歪扭扭地立在泥水里,像喝醉的士兵。小滿的布鞋終于在第三步時徹底淪陷,她單腳跳著去夠鞋,卻“撲通“摔進泥坑,屁股上綻開的泥花比任何糖紙都要鮮艷。陳默看著她坐在水田里發愣,泥漿從辮梢滴進脖子,突然笑到岔氣,手撐在水田里,濺起的泥點落在自己的白襪子上。
“笨蛋默!“小滿的罵聲帶著哭腔,卻在看見陳默笑彎的眼睛時,自己也忍不住咧嘴。虎牙在泥漿里若隱若現,她抓起一大把泥團就追,泥漿在陽光下閃著濕潤的光,像捧著塊會流動的琥珀。兩人在水田里跑成兩個泥人,驚飛了停在田埂上的白鷺。
不知追了幾條田埂,陳默突然被小滿的泥團砸中后頸,冰涼的泥漿順著脊梁骨流進衣領。他轉身時,看見小滿正把腳從泥里拔出來,露出腳底的補丁襪子——那是用他穿舊的白襪子改的,襪跟處繡著歪歪扭扭的“默“字。
“認輸啦!“小滿叉著腰站在田埂上,泥漿順著下巴滴在胸口,卻依然昂著頭,像打贏了架的小公雞。她的布鞋還陷在水田里,腳丫子 bare在泥地里,卻不忘從褲兜掏出顆水果糖——糖紙是用去年的日歷紙折的,印著模糊的縣城地圖。
夕陽把水田染成金紅色,陳默蹲在田邊幫小滿找鞋,指尖觸到軟泥里的硬殼——是枚河蚌的殘骸,殼面上還沾著她布鞋的布紋。遠處傳來母親們喚歸的聲音,驚起的蛙鳴在水田里蕩開漣漪,小滿的泥漿戰衣在暮色中漸漸變干,像披了層金色的鎧甲。
“明天帶鐵絲來加固秘密基地的屋頂吧,“小滿晃著找到的布鞋,鞋幫上的映山紅早已模糊,“剛才摔的時候看見竹林漏雨了,糖紙墻紙都泡軟了。“她的聲音突然輕下來,指尖劃過陳默被泥漿糊住的袖口,“再過兩個月就要小升初考試,鎮上的中學......“
晚風送來遠處竹林的沙沙聲,陳默望著小滿褲腳滴落的泥漿,突然想起老槐樹下的許愿銅錢。那些關于分離的擔憂,此刻都被春日的暖陽曬得發燙,混著水田里的稻香,變成了泥巴仗里的笑鬧與追逐。他知道,無論未來如何,此刻的泥漿、此刻的笑,都會成為記憶里最鮮活的印記。
夜幕降臨時,陳默在灶前幫母親燒火,褲腳的泥漿塊簌簌掉落。火光中,他看見小滿家的方向亮起了燈,窗紙上映著個晃動的身影——辮梢的紅頭繩格外顯眼,正在往墻上貼新的糖紙。那些被泥漿弄臟的糖紙,此刻應該正躺在秘密基地的鐵盒里,等著明天被溪水洗凈,重新成為他們的“墻紙“。
第二天晌午,陳默帶著從父親工具箱偷拿的鐵絲來到竹林,卻看見小滿蹲在秘密基地前,用竹筒接山泉水洗泥漿。她的辮子上還沾著草葉,聽見腳步聲,突然轉身,手里舉著片洗干凈的糖紙——上面的泥印子竟天然形成了只展翅的蝴蝶。
“看!“她把糖紙貼在竹篾上,陽光透過濕潤的紙頁,在地上投下彩色的光斑,“田神送我們的禮物。“泥漿在她手腕上留下的印記還未洗凈,卻笑得像曬谷場的螢火蟲。陳默忽然覺得,那些在水田里追逐的時光,那些沾滿泥漿的衣褲,都是田神送給他們的,關于童年的,最珍貴的禮物。
溪水在竹林里叮咚作響,遠處的水田里,新插的秧苗在風里輕輕搖晃,像無數只綠色的小手掌。陳默知道,下一次在水田里奔跑,或許就是明年的春耕了。但此刻,他和小滿蹲在秘密基地里,用鐵絲加固屋頂,聽著竹葉沙沙,看著糖紙閃爍,忽然覺得,時光或許會帶走很多東西,但那些關于泥巴、關于笑鬧、關于彼此的記憶,卻永遠不會褪色。
暮色漫進竹林時,小滿忽然指著糖紙上的蝴蝶印記:“等我們上了鎮上的中學,就把這個圖案刻在基地的門上吧。“她的指尖劃過竹篾,留下道淡淡的泥印,“就像田神在看著我們,看著我們的秘密基地,看著我們的未來。“
夜風裹著泥土的氣息吹來,陳默望著糖紙上的光斑,忽然想起昨天在水田里,小滿摔進泥坑時,眼里閃爍的不是淚水,而是笑意。那些飛濺的泥漿,那些追逐的腳步,那些在水田里蕩開的漣漪,都在悄悄訴說著,屬于他們的,關于成長、關于友誼、關于時光的,最美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