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在黃昏的樹冠里漸漸低下去，陳默蹲在青石板路上數螞蟻，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褲兜角落的竹青蛙——那是周小滿上周用新抽的竹篾編的，蛙腿上還留著她掐斷竹絲時的毛邊。自從上個月在竹林刻下“永遠不分開“的誓言，小滿總變著法兒做些小玩意兒：用棕櫚葉編的螞蚱停在他的課本上，撿來的鵝卵石畫成笑臉擺在他的窗臺，就連幫家里喂豬時，都會偷偷留半塊紅薯揣給他。

“默子哥！“巷口傳來小滿清亮的呼喊，陳默抬頭看見她甩著高馬尾跑過來，碎花布衫的衣角沾著稻草，手里舉著個玻璃罐在暮色里閃閃發亮，“后山的螢火蟲出窩了！“

曬谷場的石磙還帶著白日的余溫，三三兩兩的竹床已經擺開。小滿熟門熟路地拖來陳家的舊竹床，鋪好帶著藍白格子的薄被單，拉著陳默躺在上面。天邊的晚霞像打翻的顏料桶，把遠處的竹林染成金紅色，歸巢的麻雀在電線上排成省略號，空氣里浮動著稻草與泥土混合的氣息。

“快看！“小滿忽然坐起身，玻璃罐在她手里輕輕搖晃，七八點幽藍的光在罐子里上下翻飛，像被囚禁的小星星。她小心翼翼地擰開蓋子，指尖合攏成小窩，任由一只螢火蟲停在掌心，微光映著她左眼下方的淚痣，像墜了顆會發光的琥珀，“去年你被大黃狗追哭那次，就是螢火蟲給你引的路呢。“

陳默想起三個月前的雨夜，他抱著摔碎的搪瓷碗躲在竹林里哭，是小滿舉著螢火蟲燈籠找到他。那時她的布鞋陷在泥里，卻還笑著說“螢火蟲是土地公的燈籠，專給迷路的小笨蛋指路“。此刻看著她掌心的微光，他忽然覺得那些在周家門口被瞪視的時刻，那些躲在柴火堆里的恐懼，都被這小小的光亮烘得暖融融的。

曬谷場中央的竹桌上，陳默的奶奶正搖著蒲扇講故事。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搖曳，奶奶的聲音像浸了井水般清涼：“后山的竹林里啊，從前有個穿白裙子的姑娘，每到月半就提著燈籠找鞋子......“話未說完，小滿突然把螢火蟲罐往陳默懷里一塞，惡作劇地大喊：“白裙子姑娘來啦！“

陳默的后背瞬間繃直，攥緊的玻璃罐差點摔落。小滿看著他煞白的臉，笑得滾進竹床里，虎牙在暮色中格外顯眼：“騙你的！奶奶講的是老掉牙的故事，去年我還在竹林里撿到她丟的繡花鞋呢。“說著從褲兜掏出只繡著并蒂蓮的舊布鞋，鞋頭磨得發亮，顯然是從哪個墳頭撿的祭品。

夜風裹著稻香吹來，曬谷場上的燈火次第亮起。不知誰家的電視機傳來《新白娘子傳奇》的片頭曲，小滿跟著哼起調子，腳尖在竹床邊緣晃啊晃。陳默望著她被燈籠映紅的側臉，突然發現她的辮子比春天時長了不少，發梢沾著的草葉在微風里輕輕顫動，像只想要展翅的蝴蝶。

“給你。“小滿忽然翻出個塑料袋，里面裝著用梧桐葉包好的炒瓜子，“我趁爺爺午睡時偷的，快吃，別讓我媽看見。“瓜子殼在她齒間發出清脆的響聲，她忽然想起什么，從兜里掏出根紅頭繩：“明天上學幫我扎辮子吧，我媽總說我扎得像雞窩。“

陳默接過紅頭繩時觸到她掌心的薄繭——那是打豬草時磨出來的。他想起昨天在溪邊，小滿卷起褲腿踩進淤泥里摸田螺，腳底被碎瓷片劃破也不喊疼，只是把最大的田螺塞進他的搪瓷盆。此刻她歪著頭湊過來，發梢掃過他的鼻尖，他突然覺得喉嚨發緊，笨拙地把紅頭繩繞成死結。

“笨蛋！“小滿笑著捶他肩膀，自己解開重新扎，發辮在她指間像條靈活的小蛇。遠處的狗吠聲忽然近了，陳默下意識地往她身邊縮了縮，換來小滿嫌棄的白眼：“都七歲了還怕狗，以后我嫁人了誰保護你？“

夜色更深了，螢火蟲在曬谷場四周飛舞，像提著燈籠的小精靈。小滿不知何時睡著了，頭歪在陳默肩上，呼吸均勻而溫熱。陳默望著玻璃罐里漸漸暗下去的微光，想起白天在竹林看見的場景：小滿蹲在刻字的毛竹前，用指甲在“陳默周小滿永遠不分開“后面劃拉，說等長大了要在旁邊刻滿星星。

曬谷場的燈次第熄滅，只剩下奶奶的燈籠還亮著。陳默輕輕抽出被小滿壓著的胳膊，把玻璃罐移到她枕邊。螢火蟲的光映著她熟睡的臉，淚痣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陰影，像朵不會凋謝的花。他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小滿母親路過時朝他翻白眼，小滿卻故意挽住他的胳膊，大聲說“默子哥是我結拜兄弟“，氣得她母親抄起笤帚就追。

夜風送來遠處稻田的蛙鳴，陳默躺在竹床上數星星。小滿的辮子散開來，遮住半邊臉，辮梢還沾著白天打谷時的稻殼。他忽然覺得，這個總在闖禍的丫頭，其實比任何星星都亮。

后半夜起了風，曬谷場的竹床被吹得咯吱作響。小滿在睡夢中翻了個身，順手把碎花被單往陳默身上扯了扯。陳默望著漫天的星斗，想起小滿說過的話：“螢火蟲是星星掉在地上的碎片，收集夠一百顆，就能讓土地公實現一個愿望。“他悄悄數著罐子里的螢火蟲，已經有七顆了，等攢夠一百顆，他要許個讓小滿永遠不被欺負的愿望。

露水漸漸打濕了竹床，陳默聽見遠處傳來公雞打鳴的聲音。小滿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說：“默子哥，明天去竹林給秘密基地搭個屋頂吧，上次下雨把我的糖紙都淋濕了。“說完又沉沉睡去，嘴角還沾著沒擦干凈的瓜子殼。

晨光微熹中，陳默看見小滿的母親舉著笤帚朝曬谷場走來。他輕輕推醒小滿，看著她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碎花布衫皺巴巴的，辮子上還纏著根稻草。她抓起玻璃罐就跑，跑了兩步又回頭，把裝瓜子的塑料袋塞給陳默：“給你，藏好了別被你爸發現。“

看著她蹦跳著消失在青石板路上，陳默忽然覺得，這個夏天的螢火蟲，比任何時候都要亮。它們提著燈籠，照亮了曬谷場的夜晚，照亮了兩個孩子的秘密，也照亮了在他們心中悄悄生長的，比螢火蟲更亮的東西。

第二天晌午，當陳默帶著從家里偷來的牛皮紙來到竹林時，發現小滿已經砍了幾根新竹，正在用生銹的小刀削竹篾。她的鼻尖沁著汗珠，辮梢沾著竹葉，看見陳默時眼睛一亮：“快來幫忙，我想給秘密基地做個防雨的頂棚。“

陽光穿過竹葉的縫隙，灑在刻著字的毛竹上，“陳默周小滿永遠不分開“的刻痕在光影中時隱時現。小滿忽然停下手里的活，從兜里掏出顆水果糖：“給你，昨天去鎮上賣雞蛋時換的，香蕉味的。“

陳默接過糖，忽然想起昨晚曬谷場的螢火蟲。原來有些東西，就像那些小小的光亮，看似微弱，卻能在黑暗中照亮整個世界。而他和小滿之間的情誼，也像這竹林里的刻字，雖然歪歪扭扭，卻在時光的風雨中，漸漸變得清晰而深刻。

遠處傳來小滿母親的呼喊，她吐了吐舌頭，把小刀往褲腰里一塞：“我得回去喂豬了，下午再來！“跑了兩步又回頭，舉起手里的竹篾晃了晃，“別忘了把糖紙攢起來，我們的秘密基地還差裝飾品呢！“

看著她消失在竹林深處的身影，陳默忽然覺得，這個夏天的故事，就像那些飛舞的螢火蟲，雖然短暫，卻在他的記憶里，留下了永遠不會熄滅的光亮。而屬于他和小滿的秘密基地，也將在這竹林深處，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變得更加堅固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