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老槐樹的斷枝在晨霧中漸漸模糊，陳默書包里的桂花布袋早已揉得發皺。鎮立中學的男生宿舍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大通鋪的竹席硌得肩胛骨生疼，鐵架床的吱呀聲混著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像極了老家竹林里風吹竹篾的響動，卻唯獨少了那聲帶著桂花香的“默子哥“。

“又踢被子！“舍管阿姨的手電筒光掃過床鋪時，陳默正蜷縮著往床角躲，白背心被冷汗浸得透濕。墻上的掛鐘指向凌晨兩點，他摸著枕邊的紅墨水鵝卵石，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小滿塞給他時的溫度——出發前她特意在太陽下曬了整整一天，說這樣石頭就能儲存家鄉的陽光。

后墻的爬山虎在月光下投下斑駁的影，陳默忽然聽見窗外傳來窸窣的響動。銹跡斑斑的鐵柵欄發出輕微的“咯吱“聲，緊接著是布料摩擦墻面的窸窣，他剛撐起半個身子，就看見個黑影從氣窗里翻進來，辮梢的紅頭繩在月光下晃出細碎的紅。

“噓——“小滿蹲在床尾，校服褲腳沾滿墻灰，手里舉著個草編螞蚱，葉片的清香混著淡淡的桂花香撲面而來。她左眼下方的淚痣在陰影里若隱若現，校服領口大敞著，露出里面繡著小豬的白背心——那是陳默母親去年給她做的，針腳歪扭卻格外溫暖。

“認床啦？“小滿挨著床沿坐下，草編螞蚱的觸須掃過陳默的手背，“給你，竹林新學的手藝。“她的聲音輕得像曬谷場的螢火蟲，指尖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把螞蚱塞進他攥緊的掌心，“去年你在曬谷場怕黑，就是靠這個睡著的。“

鐵架床在兩人的重量下發出抗議，陳默望著小滿鞋尖的泥巴——那是后山竹林特有的紅土，此刻正一點點蹭在宿舍的水泥地上。她的書包帶子斷了，用根紅繩隨意系著，里面露出半截竹筒，應該是裝著新曬的桂花。

“明天要檢查內務的。“陳默扯了扯她的衣角，目光掃過她亂糟糟的辮梢。小滿卻突然把竹筒塞過來，里面的桂花在月光下泛著微光：“聞聞，和秘密基地的味道一樣。“她的指尖劃過他的眉骨，像母親哄孩子般輕輕拍打他的后背，“睡吧，我看著你。“

窗外的蟬鳴突然尖銳起來，走廊傳來舍管阿姨的腳步聲。小滿猛地站起身，草編螞蚱還捏在手里，辮梢的紅頭繩不小心勾住了床欄的鐵釘。陳默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混著小滿急促的呼吸，像擂鼓般撞擊著耳膜。

“誰在那里？“手電筒的強光突然照亮整個房間，舍管阿姨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手里的鑰匙串叮當作響。小滿轉身時，草編螞蚱的葉片恰好遮住半張臉，校服上的校徽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和陳默身上的同款。

“阿、阿姨好。“小滿的聲音突然甜得發膩，像含著顆水果糖，“我來找表弟教他編手工，他明天要參加勞技課比賽。“她舉起草編螞蚱，葉片的陰影在臉上晃出俏皮的光斑，“您看，就是這個螞蚱，我們老家竹林里的孩子都會編。“

阿姨的目光在兩人同款的校服上打轉，落在小滿鞋尖的紅土上時，眼里閃過一絲了然。她的戒尺敲了敲門框，卻沒了平日里的嚴厲：“下次從正門走，后山的墻剛刷過石灰。“轉身時，手電筒光掃過陳默的枕頭，照見半片露出的桂花花瓣，“早點睡，明天還要跑操。“

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小滿立刻蹲下身，從兜里掏出個鐵皮盒：“給你，秘密基地的新寶貝。“里面躺著用糖紙折的千紙鶴，每只翅膀上都用紅墨水寫著“別怕“，“每天拆一只，拆完我就來接你回家。“

月光從氣窗斜斜照進來，映著小滿鼻尖的細汗。陳默忽然發現她的校服袖口短了半截，露出曬成小麥色的手腕，那里還留著去年爬樹摘枇杷時被樹枝劃的疤。他想起今早路過食堂，看見她蹲在墻角吃饅頭，就著從家里帶來的酸豆角，卻對他說“鎮上的饅頭比臉還大“。

“快睡吧，明天還要上數學課呢。“小滿把千紙鶴塞進他的枕邊，自己卻蜷在床尾的水泥地上，用書包當枕頭。她的辮梢垂在陳默的床沿，紅頭繩隨著呼吸輕輕晃動，像條不會斷的紅繩，牽著老家的竹林、曬谷場，還有那個裝滿秘密的基地。

晨霧漫進宿舍時，陳默在草編螞蚱的“咯吱“聲中醒來。小滿已經不見了，枕邊躺著拆到一半的千紙鶴，翅膀上的“別怕“二字在晨光里格外清晰。他摸了摸校服口袋，里面多了顆水果糖，糖紙是用作業本折的，上面畫著戴草帽的小豬——那是小滿獨有的標記。

早操的鈴聲響起時，陳默看見小滿混在女生隊伍里，辮梢的紅頭繩在晨光中格外顯眼。她回頭望過來，左眼下方的淚痣閃了閃，悄悄比了個“睡覺“的手勢，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極了老家曬谷場的月亮。

當天夜里，陳默拆開第二只千紙鶴，發現糖紙背面多了行小字：“阿姨的鑰匙串有 12把鑰匙，最舊的那把開后山的鐵門。“他望著氣窗外的爬山虎，忽然覺得那些葉片的影子，像小滿翻墻時靈動的身影，帶著竹林的清香，帶著桂花的甜，帶著所有關于家鄉的，溫暖的慰藉。

舍管阿姨的腳步聲再次響起時，陳默攥緊了枕邊的草編螞蚱。這一次，他沒有躲進被子，而是望著氣窗上的月光，想起小滿說的“竹林的孩子不怕黑“。草編螞蚱的觸須輕輕掃過掌心，混著枕邊的桂花香，讓這個陌生的宿舍，漸漸有了家的味道。

晨跑時，陳默在操場角落發現片掉落的爬山虎葉子，葉脈間還沾著點紅土。他忽然想起小滿翻墻時，校服上蹭的那抹紅，像極了秘密基地里，他們用紅墨水刻下的，永遠不分開的誓言。那些關于認床的不安，關于陌生環境的恐懼，在小滿帶來的草編螞蚱和千紙鶴里，慢慢化作了對下一次重逢的期待。

當第一縷陽光爬上宿舍的紅磚墻，陳默看見小滿站在老槐樹斷枝旁的約定場景在腦海中浮現。他知道，這個扎著紅頭繩的丫頭，會用她特有的方式，讓每一個難眠的夜晚，都充滿家鄉的味道，都帶著秘密基地的溫暖，都藏著關于重逢的，小小的，卻堅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