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頭花還別在秘密基地的竹篾上，陳默的課本里夾著小滿用鳳仙花染紅的糖紙。秋分后的山風帶著潮濕的涼意，老槐樹的槐花早已凋零，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村口搖晃，像極了奶奶講鬼故事時伸出的枯手。小滿蹲在槐樹根旁，用樹枝戳著螞蟻洞，辮梢的紅頭繩上還沾著上次去縣城帶回的頭花亮片。

“默子哥，你說鎮上的中學有槐樹嗎？“她忽然抬頭，左眼下方的淚痣在樹影里忽明忽暗，“食堂的饅頭是不是比我奶奶蒸的還大？“手中的樹枝劃破蟻穴，黑色的螞蟻群涌而出，嚇得陳默往后退了半步，卻看見小滿指尖捏著枚生銹的銅錢，背面還刻著模糊的“平安“二字。

臺風在深夜里抵達。陳默被屋頂的瓦片撞擊聲驚醒，透過木窗看見老槐樹在風雨中劇烈搖晃，碗口粗的枝椏接連斷裂，砸在青石板路上發出悶響。他想起傍晚小滿說的話：“槐樹爺爺要是倒了，我們的許愿銅錢怎么辦？“此刻攥著枕頭下的糖紙地圖，忽然聽見墻外傳來石子打瓦的聲音。

“默子哥！“小滿的呼喊混著雨聲，陳默掀開鍋蓋似的木窗，看見她舉著螢火蟲燈籠站在巷口，雨衣下擺兜著雨水，辮梢滴著水卻渾然不覺，“槐樹倒了！“

村口的老槐樹橫躺在泥地里，樹根掀起的土坑冒著水泡，斷裂的枝椏間卡著半枚銅錢——正是下午小滿撿到的那枚。小滿蹲在樹根旁，雨衣滑落在肩頭，伸手去夠卡在樹皮里的銅錢，指尖被木刺劃破也不吭聲。陳默看見她掌心的血珠滴在泥地上，突然想起去年在竹林刻字時，她也是這樣倔強。

“小心！“他拽住小滿的手腕，用父親工具箱里的螺絲刀撬起樹皮，生銹的銅錢終于落地，卻在泥土里露出完整的模樣：正面刻著“長命百歲“，背面的“平安“二字被樹根磨得發亮。小滿把銅錢放在掌心呵氣，像捧著易碎的月光：“槐樹爺爺把愿望藏在樹根里了?！?

黎明時分，雨幕漸漸稀薄。兩個孩子蹲在老槐樹的殘枝旁，看父親們用麻繩捆扎樹干。小滿從兜里掏出紅繩——那是去年端午節系在手腕上的，早已褪成淺粉色，她把銅錢系在斷枝上，紅繩在晨風中輕輕搖晃：“奶奶說，對著月亮許愿要系在最高的枝椏上。“

陳默望著斷枝上的銅錢，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在縣城供銷社，小滿看見塑料頭花時眼里的光。此刻她的布鞋陷在泥里，雨衣上沾滿槐樹皮的碎屑，卻認真地對著銅錢默念：“希望默子哥考上大學，希望我能開小賣部......“尾音被風揉碎，混著泥土的腥甜鉆進他的耳朵。

“該你了?！靶M把銅錢往陳默手里塞，紅繩的結打得歪歪扭扭，像只展翅的蝴蝶。他摸著銅錢上的刻痕，想起昨晚母親說的話：“鎮上的中學要寄宿，你得學會自己洗襪子?！爸讣馔蝗话l顫，偷偷看小滿一眼，發現她正盯著自己的后頸，像在確認什么重要的東西。

“我......“陳默的聲音卡在喉嚨里，遠處傳來母親喊吃早飯的聲音。小滿忽然笑起來，虎牙在晨光里閃了閃：“算了，說出來就不靈了?！八雁~錢重新系回斷枝，紅繩在殘槐上格外顯眼，像朵不會凋謝的花。

秋陽穿透云層時，老槐樹的斷枝被鋸成木板，堆在村口的曬谷場。小滿從家里偷來鐵釘，在其中一塊木板上刻下“陳默周小滿“，筆畫間填滿潮濕的泥土，像給名字鑲了圈金邊。陳默摸著凹凸的刻痕，忽然覺得這比竹林里的任何刻字都要沉重——那是即將分離的重量。

“等我們初中畢業，“小滿用袖口擦去額頭的汗，辮梢的紅頭繩不知何時松了，頭發散成小卷，“就把木板做成秘密基地的門，這樣誰都進不來。“她的指尖劃過“周小滿“三個字，突然抬頭，“你說縣城的高中會有女生留長頭發嗎？“

陳默沒答話，望著遠處山頂的云霧。鎮上的中學在山的另一邊，步行需要兩個小時，母親說以后每周只能回家一次。小滿的小賣部夢想、自己的大學許愿，都像斷枝上的銅錢，在秋風里搖晃，卻不知何時會墜落。

初霜降臨的前夜，小滿抱著個布包闖進陳家。里面裝著曬干的桂花、新編的竹篾青蛙，還有那枚系著紅繩的銅錢：“放在枕頭下，夢見槐樹爺爺會給你講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著整個秋夜的星星，“我問過王瞎子，他說銅錢是槐樹的眼淚，能保佑人不迷路?！?

陳默摸著布包里的桂花，想起秘密基地的糖紙墻紙，想起曬谷場的螢火蟲，想起所有和小滿一起度過的時光。銅錢的紅繩繞在指間，他忽然明白，所謂許愿，不過是把重要的人綁在自己的未來里，哪怕山高路遠，也堅信對方會在原地等待。

開學前的清晨，陳默背著母親縫的藍布書包站在村口。老槐樹的斷枝上，紅繩銅錢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像枚懸在時光里的逗號。小滿蹲在地上畫著什么，抬頭時眼睛紅紅的，卻笑著揮了揮手里的樹枝：“路上數夠九百九十九步，就能看見中學的紅旗！“

他走出去二十步，忽然聽見身后傳來奔跑聲。小滿塞給他個熱乎乎的東西，是用梧桐葉包的烤紅薯，還帶著灶膛的溫度：“給你，路上吃。“她的指尖劃過他的書包帶，紅繩銅錢從袖口滑出，在晨陽里閃了閃，“要是想我了，就摸銅錢，我能感應到。“

山路上的霧氣漸漸散去，陳默回頭望，村口的老槐樹只剩個模糊的黑點，小滿的身影卻清晰如昨——她蹲在斷枝旁，辮梢的紅頭繩在風里飄，像在守護某個重要的秘密。手中的銅錢硌著掌心，烤紅薯的甜香混著桂花的芬芳，忽然覺得，所謂分離，不過是把彼此的牽掛，系在了更高的枝椏上。

那天夜里，陳默在中學宿舍的大通鋪輾轉難眠。月光透過木窗，照著枕邊的銅錢紅繩。他摸著“長命百歲“的刻痕，想起小滿系繩時的認真模樣，忽然聽見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像極了她喊“默子哥“時的尾音。

霜降后的第一個周末，陳默背著臟衣服回家，在村口遇見正在給老槐樹斷枝澆水的小滿。她的辮子長了不少，辮梢系著新的紅頭繩，看見他時眼睛一亮，從兜里掏出個玻璃瓶：“給你，秘密基地的新寶貝?！?

玻璃瓶里裝著半瓶清水，水面漂著片槐樹皮，還有枚小小的銅錢——那是小滿從老槐樹殘枝里找到的另一枚。“現在我們一人一枚，“她晃了晃瓶子，陽光穿過水面，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槐樹爺爺說，等兩枚銅錢合在一起，愿望就成真了。“

陳默望著玻璃瓶里的銅錢，忽然覺得，老槐樹的斷枝不是終點，而是另一種開始。就像他和小滿的友誼，在分離的風雨中，反而生出了更堅韌的根須。手中的銅錢與瓶中的那枚遙相呼應，紅繩在秋風里輕輕搖晃，像在訴說某個關于未來的，溫柔的秘密。

遠處傳來母親喊吃飯的聲音，小滿推了推他的肩膀：“快回家吧，我媽今天蒸了槐花饅頭，給你留了三個。“轉身時，辮梢的紅頭繩掃過他的手背，帶著淡淡的，屬于老槐樹的清香。

暮色漫進山村，陳默望著村口的斷槐，看見兩枚銅錢在不同的地方閃爍。一枚在他的枕邊，一枚在小滿的玻璃瓶里，中間隔著蜿蜒的山路，卻被看不見的紅繩緊緊相連。他知道，無論未來走到哪里，老槐樹下的許愿，都會是照亮彼此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