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BJ的天像個倒扣的大鍋蓋，始終被陰魂不散的霧霾籠罩著，PM2.5連日超標(biāo)已改稱為“塵疾思汗”。

那年春天格外漫長陰冷，醫(yī)院里擠滿了各種疑難雜癥的病人，我的老婆尹小倩也不幸染病臥倒，已經(jīng)持續(xù)高燒七天的她，白細(xì)胞從3800降到了1700，被兩家醫(yī)院拒收，只會開消炎藥的西醫(yī)對她這個幾乎沒有免疫力的患者無能為力。

現(xiàn)在，她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jìn)的氣兒了，兩天前，她形容四周好像有股強(qiáng)大的壓力逼身，直侵內(nèi)臟骨節(jié)，窒息沉重，有口難言。昨天她形容寒氣深入骨髓，內(nèi)臟好像冰藏。今天，她面色灰白，氣若游絲，偶爾筋肉顫動，手足抽搐，還不時對著虛空，沙啞著嗓音絮絮地像是和死神談判：你如果有本事，就要了我的命，你要沒這本事，就且放我一馬……

聽著都瘆人。

家里唯一有生氣的是爐子上沸騰翻滾的中藥鍋，沒辦法，死馬只能當(dāng)活馬醫(yī)了，幾乎每個被西醫(yī)折騰得奄奄一息的病人最后都只能去瞧中醫(yī)了。

這個傳說中的神醫(yī)大夫?qū)ξ艺f：先吃三副試試，要是對癥，一副藥下去就有效。

要是沒效呢？我沒敢問，更不敢想。

2012是個被預(yù)言的年份，末世言論充斥全球，水淹京城、屌絲登場、鳥叔熱舞、元芳追問，皮鞋明膠造膠囊，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刺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傷心。其實，不用想這些大事兒，光是想想自己家里的破事兒就夠悲催的了。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如麻思緒，丈母娘接豆丁放學(xué)回來了。豆丁放下書包，跑進(jìn)臥室快言快語地指著臥病在床的尹小倩問：她怎么了？是不是快死了？！

這兩年豆丁日漸和尹小倩疏遠(yuǎn)，連“媽媽”都很少叫了。

丈母娘聽了，氣得直罵她：你個小白眼狼，怎么說話的？她是你媽，你怎么就不盼著她點兒好？

我連忙把這小祖宗拉到一邊兒，省得她再說不該說的話，禍從口出，平白招惹一頓皮肉之苦。

丈母娘親自喂尹小倩吃藥，據(jù)尹小倩后來說，那天豆丁的那句無心之語，讓她頓感眾叛親離、萬箭穿心，心里哇涼哇涼如墜寒冰地獄，她感覺到了徹頭徹尾的失敗，更覺自己來日無多，想到這兒不覺已經(jīng)淚盈于眶。

丈母娘勸她：你別往心里去，這孩子最近缺管教，嘴里沒個把門的。

那晚，尹小倩喝完藥不過個把鐘頭，突然開始口鼻噴血，床單被罩剎那間成了“血染的風(fēng)采”。全家人手腳并用忙作一團(tuán)，我和丈母娘交換了一下眼神，我倆心照不宣，懷疑她是急性白血病，丈母娘要我快叫120，卻被尹小倩制止了：治得了病，救不了命！我哪兒也不去，就想在家里和你們多待一會兒。

五分鐘后，血終于止住。尹小倩竟然神一般地坐起來，并且能開口說話了，她靠在床頭開始上氣不接下氣地安排后事了：這次，我恐怕熬不過去了，第一次，嘗到生不如死的感覺。人生最痛苦的事不外乎這三種——晚年喪子，中年喪妻，幼年喪母，要是我走了，你們就會面臨這三樣痛苦……

丈母娘聽得眼圈都紅了，我忙勸她：你瞎說八道什么啊，這才哪兒跟哪兒啊？大夫說了，你只是病毒性感冒，七天一個生命周期，甭管好的壞的細(xì)胞都得更新一遍，過了今晚你準(zhǔn)保病好！

丈母娘也說：可能是喝了大夫的湯藥，現(xiàn)在身體里正在往外排熱度，所以才噴了這么多血。

我們聽了覺得有幾分道理，心里多少踏實了一些，尹小倩慘淡地笑了笑：借你們吉言。豆丁還小，要是能扛得過這一關(guān)，我一定，堅強(qiáng)地活下去，洗心革面，做個負(fù)責(zé)任的好媽媽、好媳婦、好女兒，好好陪陪你們，用買車的錢周游列國，再也不換什么大房子了……

丈母娘接過話頭說：對，只要一家老小在一起，蝸居也知足。

尹小倩：生死關(guān)頭，我才發(fā)現(xiàn)，人越是對某樣?xùn)|西執(zhí)著，就越是會被它傷害，執(zhí)著得越深就被傷得越深。

我說：前幾年，我們說加班熬夜等于慢性自殺，可你不信。

尹小倩：那時候，我豬油蒙了心，夸父追日一樣去追那看得見摸不著的人生目標(biāo)，給自己太多壓力，買房買車再買房，只恨不能名利雙收，天下好事兒都讓自己占全了，在病床上這幾天，什么也干不了了，也終于想明白了，什么名利得失，統(tǒng)統(tǒng)都是浮云，要是能闖過這一關(guān)，我再不去和人比，再也不關(guān)心誰比誰強(qiáng)，工作也好、家庭也罷，所有的恨怨怒惱煩，我，統(tǒng)統(tǒng)放下。

丈母娘連聲贊同：對對對，人活一世，草過一秋，一輩子眨眼就過去了，人活著，不該只看短暫的名利權(quán)情，應(yīng)該慢慢活，慢慢干，把快樂建立在可持續(xù)的長久目標(biāo)上。

前幾年，尹小倩心里裝的東西太多，以至于沒有時間琢磨這些，難得尹小倩經(jīng)過這場大病終于放空自己，鉆出了牛角尖，一口氣說出了這么多翻然悔悟的心里話。

我取出體溫計，她的體溫居然降了不少，我心里也略微踏實了，扶她躺下，安慰道：俗話說，士為知己者好死不如賴活著，于公于私，你都得好好活著。

那天夜里，我頻頻醒來，伸手去摸尹小倩的鼻子，看她是否還在喘氣兒。

后半夜，她體溫完全恢復(fù)正常。我一顆心落地，總算能踏實睡去。

第二天一早，霞光萬丈、燕語鶯啼，BJ一掃連日的霧霾，終于撥開云霧見日明。

尹小倩醒來，我很詩意地拍她馬屁：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尹小倩瞪著她那雙近視600度、無限散光的睡眼看了看窗外的朝陽，半夢半醒、自言自語道：這場大病，讓我揀回條命，我總算活明白了，打今兒起，我得好好活著，買不起的就不買，玩不起的就不玩，忘不掉的就不忘！都2012了，沒什么值得拼死奮斗、努力巴結(jié)的了，老娘我從今往后，不再慣著別人，怠慢自個兒了。我想好了，往后，我活著就圖個開心！

我趕緊接上：對對對，你該發(fā)脾氣就發(fā)脾氣，該吵吵鬧鬧就吵吵鬧鬧，該放下的就放下！千萬別再委屈自個兒了。

尹小倩：我困了，別打擾我，讓我好好睡上個一年半載，我也想舒服快活地過幾年，虛偽——滾蛋，糾結(jié)——去死！

尹小倩說完這一串豪言壯語，已經(jīng)累得夠嗆，立時仰面栽倒在床，昏睡百年去了。

尹小倩大清早的誓師演說讓我困意全消。我抬眼看了看掛鐘，已經(jīng)7點五分，今天周一，再不走就要遲到，趕不上班車，不僅全勤獎泡湯，打車倒地鐵還得花上我好幾十塊的銀子，而且，還不一定能擠得上。于是，我七手八腳地提上包，夾著尾巴飛快地離開了家。

我心急如焚地奔出了牛慢的電梯，奔出小區(qū)，停在樓下的班車已經(jīng)開始啟動引擎，班車在我家是第一站，這站只停留1分鐘，我又狂奔了兩步，嗓子眼里像點著了一把火，我不得不拿出劉翔奪冠的姿態(tài)，高呼道：師傅，等等我……

開車的老胖一個剎車停下來，從窗戶里探出頭，對我喊：悟空，快點！再晚就趕不上蟠桃會了！

我終于氣喘如牛、連滾帶爬地上了車。

老胖五十多歲了，他看我氣喘吁吁地狼狽相，開始開我玩笑：小子，歲數(shù)也不小了，還不悠著點？我告你，好火費炭，好女費漢。你也該好好保養(yǎng)保養(yǎng)自己身體了。

我氣喘吁吁地解釋：瞧你想到哪兒去了？我老婆病了一個多禮拜了，在“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閻王爺不收，又給退回來了。

老胖：那敢情兒好，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還以為你小子又和老婆吵架了呢！

我解開外套拉鏈，一邊扇著風(fēng)一邊說：我有那么傻嗎？對這種每個月都要流一禮拜血還不死的動物，躲著繞著還來不及，誰還往那槍口上撞呀？

是的，這幾年，我親眼看著我那曾經(jīng)心靜如水的老婆一步步被欲望的干柴和生活這口大鍋煮成了一鍋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