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是管理區所在地。小街管理區是這個大山深處村和鎮中間的政府機構。管理區這種機構大約只有湖北這邊兒大山中才有。這一帶村鎮以及村鎮中間的機構改改合合，名稱兒叫得越來越別扭，老百姓覺得不合口味兒，仍管那兒叫小街。

小街上住著封靈芝的朋友于秀雅。秀雅是封靈芝高中同學。讀書的時候，封靈芝和于秀雅同床兩年多。山里人窮，孩子們上學沒城里人那么講究，住學校時好朋友同睡一床是常事兒，有時還共一床被子，這得看倆人是否合得來。秀雅和靈芝有那種可共一床被子的友誼。這種友誼也有分開的時候。頭年七月她們畢業。由于山路遙遠，打畢業后，封靈芝也只去看過秀雅三次。那三次，秀雅和她一樣，窩在家里抱怨世道。兩個老同學不時發出共同的嘆息，然后惺惺相惜，執手到街頭怏怏而別。

這次，是封靈芝畢業后第四次去小街看秀雅。

她早晨下山，到太陽當頂才到小街。沒想到唯一能與她相憐相惜的秀雅也參加工作走了。

秀雅媽說：“秀雅到鎮上林業站上班，已經半個多月了。”

秀雅媽說話時有一種由衷的疼愛，“靈芝呀，再去找找你姨媽，到城里弄個事兒做做吧！我看出來了，秀雅沒上班時整天就像丟了魂兒似的！看見你我就想起秀雅那時候……”

封靈芝聽到這些體己話兒，淚珠兒就要不聽話的往外涌。封靈芝不愿讓同學的媽媽看出自己的懦弱，她不能連這點兒自尊都不保留，于是強忍著難受做出輕松的微笑。

秀雅媽告訴她，秀雅的舅舅在安鎮林業站當站長。靈芝“噢”了一聲，就想到安鎮去看她。但又想，安鎮離小街還有三十多里路哩，這么遠，又是山道，心就怯了。愣怔了一會兒，封靈芝忽然醒悟過來：秀雅眼下是有單位的工作人員了，而她封靈芝仍然無所事事，已與秀雅拉開了距離……這樣一想，心中不覺又一陣發酸，就連留下吃午飯的心思也沒了。秀雅媽同情地看著靈芝，心想這孩子心情不好，便是強勉留下她，也徒增她的煩惱，就說：“靈芝你珍重啊！秀雅回來時，我讓她看你去……”

封靈芝在回來的路上，心中就一時悲涼，一時落寞。在距家半里路的時候，她從岔路口處拐了一個彎兒，來到昨日中午躺過的山脊歇下來。現在她亟需要安慰自己，像昨日那樣的釋放，無疑是她寬解自己的唯一辦法。這一回她不再需要除去衣服，她已經學會更好地、簡潔從快地舒放自己，事實上她很容易就做到了，獲得的甜美一點兒也不亞于昨天。

然而，寬解后的封靈芝，心境更加空曠，空曠得封靈芝直想大哭一場，接下來她果然哭泣了一會兒，卻沒有發出聲音，那種無聲的啜泣令那個下午充滿詭異。后來封靈芝的意識就被一種自己不知的東西支配著，脫離了軀殼不知游蕩到哪里去了。她的軀殼兒在那一片山林里穿行，來回轉著圈兒——封靈芝進入了鬼迷怔的怪誕行為里——山里人通常這樣稱呼。一兩個小時后她才逐漸清醒過來，那時她的軀體已經相當疲倦了，她又回到原來坐過的地方，她想起方才也許被山靈引著游戲了一回。她并沒感到恐懼，山里長大的女兒，不可能懼怕山靈。她從前就聽說過有人這樣被山靈引著游戲的事兒，想來大致和她今天遇到的差不多，也沒有性命之憂。

封靈芝草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就兩手交叉在后腦勺下，仰躺身軀。這時她發現天上一個老鷹正被一小黑點兒追逐，她知道那個小黑點兒是只鷂鷹，這種禽類個兒雖小，卻兇猛異常，個頭兒大它好多倍的老鷹也畏懼它的攻擊。她幻想，我要是只鷂鷹有多好！

已近傍晚，山中升起寒意。十二月的山野蕭條得林木都在戰栗。封靈芝走出樹林來到坡下古道。

這條古道很窄，一些地段僅能供一人通行。古道的這一端在南山口下，連接封靈芝出身的齊家祠堂。另一端向北通往HEN省。這條古道是封靈芝的父親、爺爺、爺爺的父親和爺爺們用腳板踩出的。老輩人踩著這條路，擔著山貨到嶺那邊的韓城出售，換來油鹽，調節著山里人口中的咸淡和身上的冷暖，使得他們生生不絕。

如今封靈芝仍在走這條路，它的窄狹真是讓她受不了。她南下齊家祠堂和小街或是北去韓城打這條路都走過二十多次了，仍時常把持不住腳步，摔倒在路下不知多少回。封靈芝把行走這條路比做一種千年不變的活法，如今延續到了她身上，她開始對它的意義深深質疑和厭惡。山林中傳來奇怪的風聲，山中常常這樣，白天平淡無奇的樹木，到了夜晚就變化出種種恐怖。封靈芝有些膽怯了，裹緊衣服急急往家趕去。

靈芝的媽媽站在村口的稻場上，焦急地看著山路，這會兒見到靈芝的身影，才長長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