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二十七，窗外的天還沒亮，屋里那盞十五瓦的節能燈像熬了通宵的老人，發出昏黃又疲憊的光。林淵蹲在不足三平米的衛生間，塑料盆里漂著淡粉色的水，水里浮著一條舊毛巾，邊緣起了毛球，像被歲月啃噬過的記憶。他把毛巾擰到半干，手指被冷水凍得發紅，卻仍小心地避開母親后頸那片褥瘡——皮膚薄得幾乎透明，能看見底下青紫的血管，像干涸河床上裂開的細縫。

母親側躺在折疊輪椅上，背脊凸起的骨節頂出一道倔強的弧線。她已經昏迷十五天，醫院床位緊張，護工昨天辭職，臨走時把賬單拍在桌上，說再拖工資就去法院起訴。林淵沒辯解，只是盯著手機銀行里那一行刺目的負數——零下七千六百四十二，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著他的喉嚨。他低頭，把毛巾覆在母親的肩胛，動作輕得像在擦拭一片易碎的秋葉，嘴里低聲哄著：“媽，再忍忍，天就快亮了。”聲音低啞，像被沙紙磨過。

話音剛落，頭頂的燈忽然閃了一下，不是電壓不穩的跳閃，而是整棟樓、整條街、整個城市的背景音在同一秒被抽空。空調呼呼聲、冰箱嗡鳴、樓道感應燈滋啦的電流、遠處工地的塔吊、甚至隔壁情侶壓抑的爭吵，全都消失了。世界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掐住脖子，連空氣都凝固成冰。

林淵僵在原地，手指還懸在半空，水珠順著指尖滴落，砸在瓷磚上，清脆得刺耳。手機屏幕也黑了下去——不是關機，而是徹底黑屏，連呼吸燈都熄滅。黑暗像潮水，從燈泡里倒灌進來，迅速淹沒每個角落。母親的手指在他掌心輕輕一動，冰涼，卻帶著微弱的力道，像枯枝在風中最后一次顫動。那一瞬，林淵聽見自己的心跳砰然炸開，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近乎荒謬的預感：世界翻篇了。

樓道里傳來尖叫，有人撞翻垃圾桶，鐵皮咣當滾下樓梯；有人喊“地震了”；有人用鑰匙瘋狂敲打鐵門，火星四濺。林淵摸到輪椅，把母親抱上去，她輕得像一捆干柴，骨頭硌得他手臂發麻。他推著輪椅往客廳走，膝蓋撞在茶幾角，鈍痛順著神經竄上后腦，卻顧不上揉。鞋柜上的感應燈本該熄滅，此刻卻亮起血紅的光，照出他扭曲的影子，像從地獄爬出來的瘦鬼。

燈光忽明忽暗，一行白字在燈罩里浮現，字體像老式DOS系統里的綠色熒光，刺得人眼睛發疼：【系統初始化……1%……2%……】林淵的呼吸卡在喉嚨里，后背滲出冷汗。母親卻在此刻微微睜眼，干裂的唇縫間擠出幾不可聞的聲音：“淵兒，別怕。”那聲音輕得像風穿過紙窗，卻讓他鼻尖猛地一酸。

黑暗中，感應燈啪地炸碎，玻璃渣濺在他手背上，劃出一道細口子，血珠滲出來，溫熱，帶著鐵銹味。林淵顧不得疼，俯身護住母親的頭。碎玻璃落在輪椅踏板上，叮叮當當，像一場微型冰雹。窗外，整座城市徹底陷入死寂，連狗吠都聽不見，只剩遠處高樓上的航空障礙燈，孤獨地閃著紅光，像垂死之人最后的脈搏。

林淵深吸一口氣，把母親推回臥室，用棉被裹住她瘦小的身體。他的動作很慢，仿佛每一下都在和什么看不見的東西較勁。被子上還殘留著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母親身上淡淡的藥味，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著他的心臟。他蹲在床邊，額頭抵著母親的手背，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媽，這次換我護著你。”

窗外，第一縷晨光本該出現的位置，此刻卻是一片濃稠的黑暗，像墨汁打翻在天幕上。林淵起身，走到陽臺，推開窗戶。冷風灌進來，帶著城市廢墟特有的鐵銹味。他看見對面樓道的應急燈一盞接一盞熄滅，像多米諾骨牌倒向深淵。遠處主干道的紅綠燈全部黑屏，車流停滯，車燈不亮，喇叭不響，世界像被按了暫停鍵的老電影。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掌心還留著母親指尖的溫度，那溫度正一點點被夜風奪走。林淵忽然笑了，笑得苦澀又決絕。他從口袋里摸出半包受潮的煙，抖出一根，用打火機點燃。火苗跳動的瞬間，他看見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臉——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像被生活啃噬過的雕塑。第一口煙嗆進肺里，他咳得彎下腰，眼淚混著煙灰落在窗臺上，砸出幾個小小的圓點。

煙燃到盡頭時，黑暗里忽然亮起一點幽綠的光，像螢火蟲，又像鬼火。那光懸浮在半空，緩緩旋轉，最終停在林淵面前，化作一塊半透明的屏幕，字體依舊是刺眼的熒光綠：【BUG系統綁定成功。宿主：林淵。當前權限：Lv0。每日可主動觸發一次漏洞，是否立即體驗？】

林淵盯著那行字，喉嚨發緊。他想起母親干裂的嘴唇，想起銀行卡里的負數，想起護工臨走時鄙夷的眼神。他伸手，指尖懸在“是”的上方，微微發抖。就在他即將按下的瞬間，臥室里傳來一聲微弱的咳嗽，像枯葉摩擦，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倔強。林淵回頭，看見母親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正望著他的方向，眼神渾濁，卻亮得嚇人。

他忽然就笑了，笑得像小時候考了一百分，笑得像冬天里終于喝到一口熱湯。他收回手，對著虛空輕聲說：“再等等。”屏幕閃爍兩下，幽綠的光漸漸淡去，像從未出現過。林淵轉身，推開門，走進更深的黑暗。他的背影單薄，卻挺得筆直，像一根不肯折斷的蘆葦，在風暴來臨前的寂靜里，悄悄積蓄著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