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川市的雨總是來得突然。

陳愈站在咖啡館的落地窗前，看著外面漸密的雨簾。雨水順著玻璃滑落，將霓虹燈光扭曲成模糊的色塊。他伸手調整了一下AR眼鏡的透明度，讓那些漂浮在行人頭頂的情緒標簽變得稍微清晰些。

焦慮、疲憊、麻木...現代都市人的標配情緒。

“老板，我的咖啡好了嗎？“

一個女孩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陳愈轉身走向咖啡機，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輕點幾下，機器發出輕柔的嗡鳴。他不需要看菜單就知道客人點了什么——“解憂特調“，咖啡館的招牌，也是他掩飾能力的幌子。

“馬上好。“他頭也不抬地回答，同時透過鏡片觀察女孩頭頂的情緒云團。深灰色，邊緣帶著鋸齒狀的黑色波紋。重度抑郁，伴有輕微的自毀傾向。

女孩坐在角落的位置，二十出頭的樣子，穿著某名牌大學的文化衫，手腕上戴著一只價格不菲的智能表。富家女，學業壓力，陳愈在心里快速勾勒出輪廓。這類客人他見得太多了。

咖啡機停止運轉，陳愈將特制的杯子放在托盤上。他猶豫了一下，又從柜臺下取出一個小瓶子，往咖啡里滴了兩滴透明液體。這是他自制的“情緒調節劑“，主要成分是L-茶氨酸和一些不好明說的東西。

“您的解憂特調。“他將咖啡放在女孩面前，刻意保持著一臂的距離。接觸越少，共情風險越低。

女孩抬起頭，眼睛下方是明顯的青黑色。“聽說這里的咖啡...很特別？“

“因人而異。“陳愈微笑，指了指墻上的標語：“本店咖啡不能治病，但或許能讓你好受些。“

女孩抿了一口，眉頭舒展了些許。“我叫周雯雯。“

陳愈點點頭，沒有接話。他不需要知道客人的名字，名字意味著聯系，而聯系會帶來麻煩。吧臺后的監控屏幕閃了一下，顯示出門外又來了一個客人。陳愈瞥了一眼，心跳突然漏了半拍。

站在門口的女人沒有打傘，雨水順著她的短發滴落，但她似乎毫不在意。更讓陳愈注意的是，她的頭頂沒有情緒標簽——這在AR眼鏡的顯示中是絕無僅有的情況。

“請慢用。“他對周雯雯說，然后走向門口的新客人。

女人正在看菜單，陳愈注意到她右手食指上有一道明顯的疤痕，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個銀色打火機。

“需要推薦嗎？“他問。

女人抬起頭，陳愈這才看清她的眼睛——淺褐色，像秋日的枯葉，平靜得近乎空洞。

“聽說你們這里能'解憂'？“她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沙啞。

“只是一杯咖啡的名字。“陳愈保持微笑，“如果您有特別需求...“

“林霧。“女人突然說，“刑偵支隊隊長。“

陳愈的手指僵了一下。警察。他早該從那種審視的目光中看出來。

“陳愈，店主。“他不動聲色地回答，“林警官是來喝咖啡，還是...“

“兩者都有。“林霧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推到柜臺上，“認識這個人嗎？“

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男子，面容憔悴，眼睛下方有和周雯雯相似的青黑色。陳愈快速檢索記憶，確認不是店里的常客。

“沒有印象。“他誠實地說。

“他前天從新腦科技大廈跳了下來。“林霧盯著陳愈的眼睛，“死前最后一通電話的定位，在這家咖啡館附近。“

陳愈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脊背。新腦科技——這個名字他太熟悉了。過去三個月，店里至少有一半客人都或多或少與這家公司有關聯。

“我這里每天客人很多，可能...“

“老板！“周雯雯突然尖叫起來。

陳愈轉身，看到女孩正驚恐地盯著自己的咖啡杯。杯中的液體不知何時變成了粘稠的黑色，表面浮著一層詭異的彩虹色薄膜。

“這是什么？“周雯雯的聲音顫抖，“你們往咖啡里加了什么？“

陳愈的心沉了下去。這種情況以前也發生過——當客人的情緒特別強烈時，會不自覺地影響周圍環境。周雯雯的抑郁正在實體化。

“只是咖啡油脂的特殊反應。“他快步走回女孩身邊，同時悄悄調整AR眼鏡的模式。鏡片下的世界瞬間變了樣——黑色的霧氣正從周雯雯的太陽穴滲出，像有生命的觸須般纏繞著她的頭部。

情況比想象的嚴重。陳愈深吸一口氣，摘下眼鏡。有時候，直接“看“反而更清晰。

他的瞳孔微微擴張，視野中的色彩層次驟然豐富起來。現在他能清楚地看到那些普通人看不見的情緒脈絡——周雯雯的抑郁已經形成了完整的能量場，像一團粘稠的瀝青包裹著她。

“周小姐，“他輕聲說，“能告訴我最近發生了什么嗎？“

“關你什么事？“周雯雯突然激動起來，“你們這些人都一樣！假裝關心，其實只是想看笑話！“她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音。

黑色的霧氣隨著她的動作劇烈翻騰，幾滴瀝青般的物質滴落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嘶嘶“聲。陳愈注意到林霧正若有所思地觀察著這一切。

“我理解你的感受。“陳愈緩慢地移動，擋在林霧和周雯雯之間，“但那些情緒不是你的全部。它們只是...暫時借住在你心里的客人。“

“你不懂！“周雯雯的眼淚奪眶而出，“它們就是我！我每天醒來，第一感覺就是...就是...“她的聲音哽住了。

陳愈知道時機到了。他伸出右手，輕輕搭在周雯雯的肩膀上。接觸的瞬間，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他的手臂竄上來，視野邊緣開始出現黑點——共情開始的征兆。

“讓我看看它們。“他低聲說。

世界在陳愈眼前扭曲。周雯雯的記憶碎片像鋒利的玻璃片一樣刺入他的意識：父親失望的眼神、母親無休止的嘮叨、考試失敗的恥辱、社交媒體的惡意評論...每一片記憶都裹挾著濃重的黑色情緒。

陳愈咬緊牙關，引導這些情緒能量流向自己的掌心。在他的“視野“中，那些黑色霧氣開始凝聚、壓縮，逐漸形成一個具體的形狀——一只通體漆黑的貓，只有眼睛是暗紅色的，正用爪子死死抓住周雯雯的后頸。

這是他見過的最黑的顏色。

“我看到了，“陳愈的聲音因為痛苦而有些顫抖，“它很美，但傷你很深，對嗎？“

周雯雯愣住了：“你...你怎么知道是貓？我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

因為我能看見它。陳愈在心里回答。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這是過度共情的副作用——暫時性失明即將到來。他必須抓緊時間。

“試著想象一個盒子，“他引導道，“一個溫暖的、安全的盒子...“

周雯雯閉上眼睛，睫毛上還掛著淚珠。隨著她的想象，陳愈看到那些黑色絲線開始松動。黑貓不滿地“喵“了一聲，爪子卻漸漸放松。

就是現在。陳愈集中全部注意力，將能力催動到極限。他的手掌微微發光，那只黑貓突然豎起毛發，轉頭盯著他，暗紅色的眼睛里充滿警惕。

“過來，“陳愈無聲地說，“我不會傷害你。“

黑貓猶豫了一下，然后猛地跳向他的手掌。接觸的瞬間，陳愈感到一陣劇痛——不是肉體上的，而是靈魂深處的撕裂感。他的視野完全黑了。

“老板？你沒事吧？“周雯雯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陳愈強撐著微笑：“沒事，只是有點累。“他緊緊攥著右手，那里現在正“握“著一團普通人看不見的黑色能量。“感覺好些了嗎？“

周雯雯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表情從困惑變為驚訝：“真的...輕松多了。那種壓著的感覺消失了。“她看著陳愈蒼白的臉色，突然內疚起來，“對不起，我剛才態度不好...“

“沒關系，這是我的工作。“陳愈勉強站起來，“今天的咖啡...算我請客。“

送走千恩萬謝的周雯雯后，陳愈跌坐在椅子上。他的右手在柜臺下微微顫抖，那只黑貓正在他的掌控中掙扎。他需要盡快處理掉它，但在那之前...

“很有趣的表演。“林霧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催眠術？“

陳愈心頭一緊。他忘了還有這位警察在場。“某種...情緒疏導技巧。“

林霧走到他面前，突然伸手抬起他的下巴。陳愈因為失明而無法聚焦的眼睛暴露在她面前。

“你的瞳孔擴張得很不正常。“林霧冷靜地指出，“而且剛才那個女孩的咖啡，為什么會變色？“

陳愈的大腦飛速運轉。他必須編一個合理的解釋，但失明帶來的眩暈讓他難以思考。就在這時，他右手掌控的黑貓突然劇烈掙扎起來，尖銳的“爪子“刺入他的精神屏障。

“啊！“陳愈不由自主地痛呼一聲，右手猛地拍在柜臺上。

林霧迅速后退一步，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配槍上：“什么東西？“

陳愈知道事情正在失控。他顧不上解釋，集中剩余的全部精力，將黑貓的形態重新分解為原始情緒能量。在他的“視野“中，黑色團塊開始崩解，化為無數細小的光點消散在空氣中。

隨著能量釋放，咖啡館里的燈光突然閃爍起來，幾盞燈泡“啪“地爆裂。林霧警惕地環顧四周：“你到底在做什么？“

陳愈的視力開始慢慢恢復。最先回來的是光感，然后是模糊的輪廓，最后才是清晰的圖像。他看到林霧站在兩米外，右手放在槍套上，左手緊握著那個銀色打火機。

“電路老化。“陳愈喘著氣說，“這棟樓很舊了。“

林霧顯然不相信這個解釋，但她沒有繼續追問，而是換了個話題：“你和新腦科技有什么關系？“

“除了偶爾喝他們的記憶咖啡，沒有關系。“陳愈小心地回答。

“記憶咖啡？“林霧挑眉，“那是什么？“

陳愈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新腦科技去年推出的“記憶增強“咖啡系列并沒有大規模宣傳，普通人很少知道這個名字。

“一種...功能性飲料。“他試圖補救，“網上看到的。“

林霧的表情告訴他，這個借口同樣拙劣。她正要繼續追問，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簡短的通話后，她的表情變得嚴肅。

“我得走了。“她收起手機，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放在柜臺上，“但這事沒完，陳先生。最近三個月，海川市發生了七起類似的自殺案，死者都有情緒障礙病史...而且都曾出現在這附近。“

陳愈的心跳加速：“你是說...“

“我什么也沒說。“林霧走向門口，在推門前回頭看了他一眼，“但如果你知道什么...最好主動聯系我。“

門鈴清脆地響了一聲，林霧的身影消失在雨中。陳愈長舒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透。他拿起那張名片，背面用鉛筆寫著一行小字：

“你知道情緒可以殺人嗎？“

陳愈的手指微微發抖。不是因為這行字，而是因為在接觸名片的瞬間，他無意中“看到“了林霧的一個記憶片段——

一座燃燒的孤兒院，一個小女孩站在火場中央，手里緊握著一個銀色打火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