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鶴鳴睜開雙眼，大口喘氣，那如同死亡般的灼熱煙霧，伴隨著呼吸，逐漸從他的口鼻消退。

沒有鋪天蓋地的蟲群，沒有足以蒸發鋼鐵的高溫烈火，沒有撕裂裝甲與內臟的輻射破片，沒有戰友垂死的怒吼與依舊飄揚的旗幟，也沒有群星清晰可見的寂靜夜晚，天幕中升起的一萬三千七百二十六枚太陽。

“我還活著？”

他感到難以置信。

引爆了自己動力甲上的湮滅反應堆，和蟲群同歸于盡，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活下來。

可，現在？

周鶴鳴稍稍爬起身來，環顧四周，發現這里并不是人命如草芥的戰場。

而是......一間民宅？

周鶴鳴能看到木頭桌子，櫥柜，掛鐘，電視機，冰箱，沙發，與他遙遠記憶里的普通人家沒什么區別，甚至于，有一點兒陌生。

他已經至少五十年沒親眼見過這樣的光景了。

電視機打開著，流轉著新聞報道。

“第90屆電影學院獎將于下月12日在江城大劇院舉行頒獎典禮，該次頒獎典禮時隔五年再度于江城大劇院舉辦，據悉，文藝界多位知名專家將會出席。”

“江城大學與廢都世界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學近日開展學術交流活動，兩校將在學術研討，科研分享，學術交流等多個方面展開長期合作。”

“第十九屆全國大學生運動會的籌備工作順利進行中，主要場館已經竣工。”

“來自魅魔世界的全新互動電影《一夜風流》將在近日進行點映，院線方提示廣大觀影群眾，注意個人形象，不要在公眾場合衣衫不整。”

“虛擬偶像琴心的演唱會將于今晚在江城市體育場舉辦，本次演唱會將會在網上同步直播，目前預約觀看人數已經超過三百萬。”

“慶祝寰宇戰爭勝利一百周年的閱兵儀式將于勝利日舉行，本次閱兵儀式將會是十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

全都是陌生的詞語。

“這是哪兒？”

周鶴鳴第一反應，他可能是中了某些異域怪物的幻術，可他都已經被炸了個尸骨無存，幻術還有什么用？

這時，他注意到，自己的脖子上，纏繞著一根繩子。

那粗糙的麻繩在脖頸上留下了一道清晰可見的血印子，正常情況下，普通人絕對會因此而窒息。

繩子的另一端，連接著一個被拽下來的燈泡。

周鶴鳴抬起頭，確認這燈泡應該來自于天花板。

他站起身，把那套在脖子上的繩子扯掉，腳邊，還有一個掉在地上的玻璃杯，里面的液體幾乎流盡。

“好孱弱的肉體，我是怎么了？”

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胳膊和雙腿纖細而白皙，別說改造手術了，就連鍛煉過的痕跡都沒有。

“難道......”

將手放到胸口，周鶴鳴一愣。

“草，我還有一個心臟呢？”

他發現自己竟然只有一顆心臟。

這還得了！

周鶴鳴跌跌撞撞往前走，除了身體，他的精神也變弱了，植入式人工智能輔助不知所蹤，塑能法術無法使用，就連基礎的精神感知都沒了。

記憶之中，也只有尚未接受改造的自己是這般廢材了。

“等等？”

周鶴鳴逐漸從缺氧中緩過神來的大腦開始了正常的思考，他扶著墻，來到洗手間。

鏡子里，映照出他的模樣。

一張高高瘦瘦的俊朗的臉。

和接受改造之前的自己一模一樣。

“難道是大量湮滅反應堆集體引爆形成了大質量黑洞，導致了時間回溯？”

周鶴鳴很快否定了這個荒謬的可能性。

他擰開水龍頭，灌了兩口自來水，又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檢查自己的身體狀況。

心臟少了一個，肺葉少了一片，所有的神經與肌肉、骨骼的改造都消失不見，更不用說動力裝甲，塑能武器，輔助戰斗裝置，異域通訊器了。

除了身體健康，沒有什么明顯的疾病之外，與其說是個廢物，簡直可以說就是個廢物！

忽然，窗外響起一道鳴笛聲。

周鶴鳴立刻翻身，躲到了桌子底下，在他的認知中，這是空襲的前兆，在某些星球，接下來幾分鐘內，鋪天蓋地的蟲群就會淹沒星球的表面。

可過去了十幾分鐘，外面還是什么都沒有發生。

周鶴鳴狐疑地爬出來，視線望向窗外。

天空蔚藍，行人絡繹不絕，街道車水馬龍，剛才不過只是一位司機急躁地按了下喇叭。

平復下來，他又看向電視機里，新聞播報著與自己認知種完全不同的，和平而繁榮的世界。

“和平。”

咀嚼著這個他過去未曾設想的詞語，周鶴鳴竟然有些動容。

他生在一個戰亂的年代。

那時候，人類的遠征軍馳騁異域，開拓了一個又一個嶄新而神秘的世界，他們傳播文明，點燃火種，掃除蠻荒，令異域迎來了空前的繁榮。

可后來，異域怪物蟲群的到來，末日之下肆虐的叛軍滋生，受到污染變異的喪尸出沒，超脫極限的智械叛亂，令生靈涂炭，文明危在旦夕。

和平，從來都是一件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

周鶴鳴就是對抗蟲群的遠征軍中的一員，一位經過了十數道改造手術的超級戰士。

他曾目睹太空戰艦在星系邊緣熊熊燃燒，他曾注視宇宙射線自異域星門的幽暗中璀璨，他親眼見證了一個軍團的同志為了保護數十萬人撤離而全軍覆沒，也在年少時坐在逃難船內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星在燃燒中被蟲群肆虐。

記憶最后，則是漫山遍野，足以吞噬整座星球的茫茫蟲群，以及那橫亙于稀薄的大氣層上方的比行星更大的蟲群母艦。

他們作為引敵深入的誘餌，吸引了蟲群的主力，而真正的尖兵會趁機入侵蟲群母星，為這場戰爭畫下句點。

周鶴鳴只得到了一個命令，死守。

于是，他戰至死亡，在最后一刻引爆自己，化為一輪太陽，照亮了人類的道路。

過去的事暫且按下不表。

盡管在遠征軍里，超凡的知識因為攜帶污染而被嚴格控制，作為最底層戰士的周鶴鳴入伍之后教育水平基本等于胎教，但這個世界的電子設備他用起來還是非常輕松簡單的。

周鶴鳴查看了一番自己身邊的手機，得知了這具身體主人的名字與自己世俗的名字相同，查實了一下這個異域的社會文化狀況，他很快確認到兩件事。

第一是，或許因為超當量的湮滅反應堆爆炸產生了時空奇點，他的意識來到了遙遠宇宙的另一處，名為神州的世界。

第二是，戰爭勝利了。

這里是某個荒涼星系的懸臂外垂，在已知文明的疆域里屬于鄉下中的鄉下，大部分知識都尚未流通到此處，甚至只遭過幾次蟲群偵察部隊的襲擊，這樣的星球，周鶴鳴征戰的時候不知道路過了多少個，有些能掙扎著存續下去，有些則只能化為寂靜的墓碑，銘刻著一個文明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現在已經是戰爭勝利之后一百年，人民生活安居樂業，再也沒有殘酷慘烈的戰爭。

“這么說，我們真的贏了，我們真的守住了？”

周鶴鳴的腦中回憶起那些已經犧牲了的戰友們的面容，眼角泛出淚光。

“我，哭了？”

跟隨遠征隊行軍五十年，情感被人工智能輔助壓抑，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眼淚的味道。

“這孱弱的身體，竟然這么容易就會流淚。”

周鶴鳴試圖阻止自己的淚水，卻很快涕淚橫流，難以扼制，他身體抽動，比任何一場戰爭之后，內心的波瀾都要巨大。

掩面而泣許久，周鶴鳴才總算調整好心情，又看到了桌上擺著的書籍。

《演員的自我修養》，《表演的藝術》，《戲劇表演學》等，還有一份劇本，按照周鶴鳴的理解，這人可能是一個演員，這是一個在他的時代早已經消失不見的職業。

雖然，這些書本應該買回來拆了封就沒看過幾次，毫無閱讀的痕跡。

他又抬頭看了看天花板，那被拽下來的燈座。

很明顯，那位周鶴鳴不知道因為什么緣故而選擇了在家上吊，“瀕死”之際，遠征軍超級戰士周鶴鳴的意識穿越而來，占據了這身體。

無論怎樣，周鶴鳴都尊重生命，敬畏生命，甚至愿意為了其他生命而犧牲自己。

所以，這種逃避現實的懦夫行為，他嗤之以鼻。

“既然來到了這里，既然獲得了再來一次的機會，我必須好好生活下去。”

周鶴鳴暗自想到。

沒有經歷過戰亂，是無法理解和平的可貴，沒有見證過死亡，更難以明白生命的價值。

“不過，他為什么會選擇自我了結？”

周鶴鳴狐疑地看著繩子。

他幾乎沒有之前的記憶，完全搞不懂這人有手有腳，為什么不想活了。

要知道，遠征軍里很多弟兄，被怪物吃了胳膊和腿，都要裝上義肢繼續戰斗，只有死在戰場，才是最好的歸宿。

若是在周鶴鳴的時代遇到這樣的家伙，他必然會先花五分鐘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如果不買賬，就一拳打暈對方，關他一周禁閉好好反省一下，要是還想死，那就讓他身上裝滿湮滅彈去蟲子最密集的地方填窟窿，好歹為社會做點兒貢獻，死得其所。

思考之間，周鶴鳴開始翻閱這屋子里的東西。

他在遠征軍里擔任過一段時間的臨時政委，主要是開導那些目睹了親人戰友們死亡而產生了應激創傷的同志，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心理問題方面的相關知識，尤其擅長心理側寫，另一方面，常年的征戰，也讓周鶴鳴鍛煉出了一定的邏輯推理能力。

這知識并未伴隨著肉體的消弭而失去，反而與靈魂一同帶來了這里。

周鶴鳴環視四周。

手機通訊錄里，聯系人不少，但最近通話記錄除了快遞外賣就是廣告推銷，沒有一個親朋好友。

銀行卡余額，三塊錢。

錢包里只有五枚一元錢硬幣。

一張不知道余額的公交卡。

通訊軟件里倒是最近收到過其他人的消息。

【房東】：這個月的房租明天一定要交了，別像上個月一樣拖了。

這條消息來自于兩天前。

周鶴鳴繼續往前翻，找到了原身一周前發送給別人的最后一條消息。

【周鶴鳴】：錢我一定會還的，實在對不起，我已經拿到了試鏡的角色，很快就能周轉過來。

從聊天記錄來看，對面是他在劇組認識的朋友，之前已經借過好幾次錢。

“窘迫。”

周鶴鳴閉上雙眼，腦中，勾勒出了一個鮮明而具體的形象。

在學校里成績中游，有幾個聊得來的朋友，不算孤僻，也不算開朗。

難得在大學的時候有了夢想，家里卻并不支持，與家人決裂之后一個人來到這座城市。

然而，天賦不足，職業受挫，生活窘迫，孤身一人，感覺生活失去了希望，因此，選擇了自我了斷......

“不，不對。”

周鶴鳴粗略翻閱過一遍打印出來的只有一個場景的劇本，這角色是一名戰場老兵，有幾句臺詞，需要呈現出那種滄桑歷戰的感覺，今天下午試鏡，距離現在還有兩個小時。

僅僅只是一小段場景，旁邊就有無數的標注，非常用心，這不是一個絕望之人會做的。

這身體的主人雖然身處微末，卻并沒有放棄努力掙扎，心向光明。

“那么，為什么他會自殺？”

周鶴鳴再度來到鏡子前面，這一次，他仔細檢查了傷口，發現在電線的勒痕之下，隱約似乎還有另外的傷痕，而且這傷痕顯然是從后往前纏繞，除非周鶴鳴天賦異稟，可以自己勒死自己，否則，這必然不是他一人能做到的。

“鐵絲，或者，纜線......”

他立刻起身，翻遍了整個屋子，也沒找到對應的事物。

“......是他殺。”

周鶴鳴有了猜測。

“我致死的原因是從后往前的勒痕，這吊在燈上的麻繩是在我死后才綁住的，顯然，這是偽造現場。”

“屋子里沒有打斗的痕跡，門鎖沒有被撬開的痕跡，殺人者與我應該認識，或者至少會讓我放下戒備。”

“地上只有一個杯子，假如是客人，必然會準備兩個水杯，犯人擔心留下證據，帶走了？”

“這杯子里的液體已經涼了，至少放了三十分鐘以上，至于內容物......果然，有一定的安定藥成分，可以減少掙扎。”

“殺人者來到我家做客，在我的水杯里下了藥，趁其不備將我勒死，偽裝成自殺，隨后離去。”

“這些東西應該是我經常使用的，上面卻沒有任何指紋，殺人者擁有相當豐富的經驗，抹去了所有的指紋。”

“這一切并非激情殺人者能做到的，他肯定早有預謀，我有一定要死的理由，他不會善罷甘休。”

“那么，是誰？”

側寫告一段落，周鶴鳴的直覺告訴他，殺人者做得滴水不漏，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唯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就是死去的那位周鶴鳴。

他幾乎沒有原身的記憶，根本不知道殺人者會是誰，會因為怎樣的理由殺死自己，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現在還活著。

“我還活著......”

對周鶴鳴而言，活著就是一切。

而那兇手，無論如何，他曾經殺死周鶴鳴一次，若是知道周鶴鳴還活著，那么十有八九會再度動手，周鶴鳴必須未雨綢繆。

“我需要找到兇手，這應該是我認識的人，我是一位演員，那么演戲的地方就有可能有對方的蹤跡。”

“另外，我境況窘迫，需要賺到足夠多的金錢才能維持生活。”

“調查出殺害我的兇手，并且尋找賺錢的手段，這是現在我的兩個目標。”

周鶴鳴行動力很強，他梳理了一番目前的狀況。

想要調查殺害他的兇手，報警是最直接的，但一方面，周鶴鳴沒死，要是警方盤問起來，他很難自圓其說，容易受到更進一步的調查，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周鶴鳴不覺得在這偏遠星域告訴大家自己是超級戰士的靈魂穿越而來能有什么幫助，就像去一個村子里說自己是一百年前的皇帝，多半會被當成精神病人。

更何況，這里連遠征軍的大數據網絡都沒接入，他根本沒辦法證明自己。

周鶴鳴最多去警察局報案自己家里受到了盜竊，再試著尋找線索，但也不是現在的當務之急。

不得不說有些諷刺，殺了他的人一時半會兒估計不會回來補刀，但房東催債卻如影隨形，要是趕不上接下來這個試鏡，那周鶴鳴可能要面臨睡大街的境遇。

周鶴鳴必須抓住眼下這個賺錢的機會。

他拿起兩小時后就要開始試鏡的劇本。

“老兵......”

曾經在遠征軍歷戰五十年的老兵周鶴鳴看到這角色的臺詞，眼神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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