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堯躺在樹蔭底下，把頭掩在書本下面，斜著眼睛看旁邊那幫唧唧喳喳、跑來跑去的窮后生。其實太陽有時候也會生病，村口的吳先生說過，如果太陽健康著，它就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的；如果它病了，它就把人狠勁兒照。

那邊幾個人玩得無聊了，沖袁天堯嚷起來：“袁天堯！過來一起玩嘍！”

袁天堯最鄙視這種整天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人了，陪他們玩，玩鳥？他假裝沒有聽見，合上眼睛繼續睡覺。眼看著馬上就要科考了，他會像一個白癡那樣，浪費大好光陰？前陣子和花樓幾個小妹唱春曲兒，袁天堯認識了徐宗盛，結果一不小心被他硬拉著拜了把子，現在想想當時的情景，還真是后怕。

“天堯，自今日起，你我就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啦！”

徐宗盛喝多了酒，臉上的麻子窩一抖一抖的，嘴里不停冒著酒泡，頭跟袁天堯貼得很近，鼻子馬上就要碰到一起了。袁天堯差點沒吐出來，他用酒碗抵著徐宗盛的下巴：“行嘞，咱們干！”

“干了酒，咱們就是穿一條褲子的交情！”

徐宗盛一邊說著，一邊比畫著脫褲子，還用手摸袁天堯的褲腰帶。袁天堯火急火燎地灌下那碗白酒，急忙把詩紅院的小翠兒推到徐宗盛懷里，自己抽身逃回家去了。其實袁天堯并不討厭徐宗盛，那家伙混得也還可以，手底下管著百十來人，實在不行了，可以投靠到他那里去。要是皇帝老兒再不聽話，帶人揍他個小舅子！

這個時候，那幫窮書生又叫了起來：“別裝了，俺們知道你沒睡！”

袁天堯被吵得心煩意亂，他一把將書從臉上扯了下來，翻身坐了起來：“你們不吵吵會死嗎？全都給俺站成一排！”

那邊幾個窮書生看見袁天堯發了火，動都不敢動了，乖乖地排好隊候在那里。袁天堯拍拍屁股，朝他們每人啐了一口，他們瞇起眼，把臉仰得高高的。最后那個李東偉，袁天堯沒有啐，他家妹子蠻漂亮的，袁天堯見過一次，看在那小娘們兒的面子上，袁天堯打算放李東偉一馬。

“大少……”

“叫什么叫？”

“你沒啐俺……”

去他媽的，還有喜歡被人吐口水的，袁天堯努努嘴，正要啐李東偉一口的時候，丁媽來了：“少爺！少爺！吳麻子來找你，叫你快回去，有大事商量！”

袁天堯白了那幾個窮學生一眼，晃晃悠悠地同丁媽去了。

吳麻子本名吳慶天，臉上沒有麻子，但是其他人就喜歡這樣叫他。算起來吳麻子還是袁天堯的干爹。從袁天堯往上再數一輩，就到了他叔父袁天德，袁天德和吳慶天拜過把子，袁天堯又過繼給了袁天德。

回到家后，吳慶天正坐在堂上吃茶。

那會兒躺在地上滾了些灰塵，袁天堯拍了拍屁股，把衣服上的干草葉抖了下來。當干草葉一片片掉落下來的時候，袁天堯呆呆地幻想著，這些葉子就是吳慶天杯中的茶葉片。另外，袁天堯發現，吳慶天臉上的胡子和徐宗盛的有點像，毛茸茸的，像是一把刷子。

“你就是天堯？”

袁天堯點了點頭，他只是很小的時候見過吳慶天一次。

“篤臣過世，我很傷心。”

吳慶天這樣說著，就掩著臉支吾起來。袁天堯最見不得別人哭了，只要別人一哭，他保準會緊跟著痛哭流涕。事實上，吳慶天這次來，就是要帶袁天堯走的。他可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手底下養著幾萬大軍，袁天堯求之不得當即就答應了。

到了晚上，丁媽做了幾個好菜招待吳慶天。就在大家開吃的時候，幾個窮書生又在窗口嚷了起來：“袁天堯，出去玩嘍！”

袁天堯捂著胸口，不停地用手鉆著自己的耳朵，像是在鉆木取火一樣。他假裝沒有聽見那幾個狐朋狗友的呼喚，斜著眼睛，把牙關咬得嘎嘣嘎嘣響。

西街的霍元清沖袁天堯喊道：“詩紅院來新人了，今晚去睡一覺吧！”袁天堯聽后有些心動。

吳慶天一把老骨頭，看不清楚也聽不仔細，便問：“外面的人在說什么？”

袁天堯頭也不抬地說：“那個人今晚吃水餃！”

吳慶天又問：“還有個詩紅院？”

霍元清搶著說：“就是妓院！”

袁天堯尷尬地笑笑說：“那個人想去雞圈！”

吳慶天沒有再問，當夜相安無事。其實袁天堯和他這幫狐朋狗友，骨子里都是互相鄙視的，這些人能夠像臭豆腐一樣走到一塊，只是玩伴罷了。當時霍元清還想隔著窗口喊幾嗓子，可見袁天堯努了努嘴，做出吐口水的架勢，他就不再說話了。

當天晚上，袁天堯是徹夜難眠，記得有一回李東偉說過，他老爸準備將自己的丫頭送到詩紅院抵債，時間就在這一兩天。想想李家妹子，他實在是不能就這么一走了之。像西街那幾個窮鬼，身無長物，蛋大個本事沒有，卻一心喜歡尋花問柳，沒有他袁天堯的操控，這些人指不定會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來呢？隱隱約約，袁天堯似乎又記起吳先生說過的另外一句話：“男人用下半身思考。”這句話是吳先生說的嗎？又似乎不是。袁天堯不禁從床上坐了起來，罵出一句：“干他娘的！”如果按照這個邏輯，霍元清那幫小子會不會欺負李家小妹？于是，袁天堯下定決心，不跟吳慶天走了！

第二天，吳慶天一個人罵罵咧咧地回軍營去了，袁天堯揉揉鼻子，把那些不中聽的粗話，都當做一個噴嚏打掉了。還有些話一開始擋不住，鉆進了肚皮，梗得人心里難受，袁天堯找了一片小林子，頂風撒了一泡尿，所有的煩惱，嘩啦啦一聲就被這泡尿沖走了。頂著風撒尿會受到不小的阻力，但是袁天堯卻能從中得到莫名的成就感。

“哧……”袁天堯說。

然而實際上，李家小妹并沒有被送到詩紅院，而是被一個大戶人家看中，直接將她娶走了，還做的是正房。漂亮女人多了去了，袁天堯撇了撇嘴。他的眼睛有點干澀，所以濕濕的，袁天堯順勢打了一個哈欠，把眼睛閉了一下，咂咂嘴，又扭頭看書去了。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袁天堯又開始了自己刻苦讀書的日子，有太陽就曬會兒太陽，瞇著眼睛，瞅瞅旁邊那些庸庸碌碌的趨利之徒。有些時候，袁天堯甚至會覺得自己是一個牧豬人，所以，當“豬”邀請他做游戲的時候，他會覺得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在這種情況下，他會隨手操起一塊石頭，毫不猶豫地丟過去。袁天堯喜歡看一些古代的兵書，在這里，他將自己想象成了最為偉大的英雄。既然是舉世無雙的英雄，那么為什么我不能做皇帝呢？袁天堯突然覺得很惱火。

“袁天堯，你為什么老是打人？”

“啐！我這樣一個萬人敵，打你是抬舉你！”

“大家好好玩，有什么不可以的？”

“統統給我站好！”袁天堯發怒了。

所有人又乖乖地站成了一條直線，瞇著眼，仰起頭，等待迎接袁天堯的口水。而這次不同的是，到李東偉面前時，袁天堯毫不客氣地斜著嘴：“啐！啐！”

“為什么吐我兩口？”李東偉哭喪著臉說。

“我即將成為一個出入百萬軍中無人敢擋的人，多啐你一口又如何？！”

沒有人相信袁天堯的話，他們只是將他看做是一個土霸王。但是時間會證明一切，袁天堯撒了一輩子的謊，但是“要做萬人敵”，絕對是真實的肺腑之言。

這種愜意的生活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隆重的鄉試開始了。然而接連兩次，袁天堯都沒有受到皇帝的青睞。可能是皇帝不喜歡這樣一個“牧豬人”吧，如果袁天堯當了大官，他會怎么對待自己的同僚呢？迫于生計，袁天堯決定向自己的干爹求助。

幸運的是，吳慶天并不是一個小氣的主，他收留了袁天堯，也正是在吳慶天的幫助下，袁天堯才從一個不第秀才，搖身一變，化做了國家大臣。其實官場之上，只要有人提攜，還是很好混的，袁天堯投靠吳慶天，很容易就完成了一個華麗的轉身，舞姿還很飄逸，相信可以迷倒不少貴婦。事實上，得意的人都喜歡回鄉炫耀，而袁天堯也不例外。當袁天堯回到老家，挨個會見那幾個窮書生的時候，他的身份也多了一重，除了“牧豬人”之外，還新添了另外一個別樣的身份，那就是“華麗舞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