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大為他們被抓走之后，過了沒多久，就到年底了。作為出首的功臣，太后專門賞了袁天堯五百兩銀子。而且，太后執(zhí)政，朝臣的俸祿也就跟著提了提，袁天堯在隨后的一個月里也領(lǐng)到了二百兩銀子。其實(shí)袁天堯當(dāng)月的薪水只有一百五十兩，另外那五十兩叫做“好意”。袁天堯不動聲色地收下了這點(diǎn)“好意”，頭也沒有低一下。

菜市口的事讓袁天堯聲名大振，有很多權(quán)貴都來巴結(jié)他，也就是說，袁天堯有錢了。有了錢，年就好過多了。

但是很多時候，事情并不像袁天堯想象的那么順利。經(jīng)過菜市口的事情之后，很多人對袁家的態(tài)度也改變了，柏叔買回來的菜，秤一次比一次短很多，白米也不干凈了，袁天堯常常從里面吃出沙子來。

“為什么不摻點(diǎn)菜蟲呢？”袁天堯想。菜蟲是可以吃的，那些人不傻。

當(dāng)官的和老百姓的心理還是不一樣的，老百姓以為做這些事就可以整治袁天堯，但袁天堯根本就沒有受到什么影響。

克定曾經(jīng)跟父親抱怨過，說是當(dāng)初就不該摻和康大為的事。袁天堯笑了笑說：“大白菜是你想吃的，魚翅也是你想吃的，如果兩個只能選一個的話，為什么不選魚翅呢？皇上是要敬的，太后也是要敬的，既然兩個不能同時敬，為什么不敬太后呢？”

這一句話似乎是什么人說過的，但是袁天堯依然覺得自己說得很經(jīng)典，于是就把它寫在宣紙上，裱起來掛在臥室，天天欣賞。

總體說來，袁天堯?qū)τ谧约旱倪x擇還是很滿意的，有了錢，就可以買價錢高一點(diǎn)的年貨。當(dāng)然，小商販和平頭百姓們對于袁天堯的態(tài)度依然沒有改變。他們給大米里面摻沙子、給發(fā)了蔫的白菜葉子灑水，然后賣給柏叔。時間長了，袁天堯也覺得很不自在。這樣的郁結(jié)不快終于在大年三十那天爆發(fā)了，當(dāng)時袁家老少正在備年夜飯。

想想這一年，掙到了不少銀子，于是袁天堯一時興起，決定自己親自下廚。但是轉(zhuǎn)了幾個圈之后，原來燉在鍋里的一大塊肉卻不見了，只剩下湯咕咕嚕嚕地響。肉不見了，就一定是出賊了。袁天堯?qū)?dāng)時屋子里面的人全部聚集了起來，算上自己一共八個人：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五太太、克定、柏叔，再加袁天堯自己。

案發(fā)時，輩分大的四個太太正在一起打麻將，克定比較調(diào)皮，柏叔在看孩子，這樣一來，值得懷疑的就只有五太太了。出了家賊，袁天堯感覺臉上很不光彩，五太太年紀(jì)小，像個小孩，當(dāng)所有人都將手指向她的時候，她除了哭鼻子就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你說，是你自己走還是讓我攆你走？”

“不是我干的……”

“還敢狡辯！”

袁天堯正要動手揍五太太，柏叔叫了起來：“老爺，肉沒丟，它還在鍋里呢！”大家湊上去一看，用勺子撥拉了一下，那塊肉果然還在鍋里，只不過小了很多，只剩拳頭大小了。

“一定是小偷膽子小，不敢把整塊肉都偷走。”袁天堯想。

但是肉上面沒有切過的痕跡，這一點(diǎn)很奇怪。無緣無故的，好端端的一塊大肥肉，怎么就變小了呢？當(dāng)天晚上的飯，大家都吃得很不開心。莫非是康大為來了？袁天堯感覺后背一陣發(fā)涼，他趕忙叫柏叔取了一大沓紙錢來，用灶灰在地上圍了一個圈，又點(diǎn)了四炷香，念念叨叨地?zé)鸺垇怼?

“老爺，您是給誰燒呢？”

“不要說話！”

這幾百張紙燒過之后，袁天堯覺得心里舒服多了：“收了我的錢，又吃了我家的肉，氣兒也應(yīng)該消了吧。”

但是一個人犯下了多少罪孽，只有他自己知道，單憑幾張紙錢又怎么能贖罪呢？當(dāng)天夜里刮起了很大的風(fēng)，將插在地上的四炷香刮倒了，接著就引燃了旁邊的一堆干草，最后火越燒越大，根本容不得人靠近。說來也怪，那陣大火剛剛洗劫完袁天堯的房屋，之后就下起了大雪，長長的胡同，只有袁天堯一家遭了災(zāi)。

“神靈不佑，祖宗不佑啊！”袁天堯痛哭流涕。最為不幸的是，袁天堯剛剛把銀子兌成了銀票，大火過后，那張銀票也不見了。在袁天堯看來，這一切都是因?yàn)樽约撼鲑u了朋友，所以才有此報應(yīng)，現(xiàn)在康大為不肯饒恕自己，偷吃了自家的肉，還燒了自己的房子。思前想后，袁天堯決定辭去朝中職務(wù)，回老家避難，他家祖墳都在那里，到那里去或許可以擺脫怨念。

既然房子燒掉了，也就沒有什么行李好收拾了。完成交接之后，袁天堯就帶著一家老小南下回老家了。臨行時，程昆趕來送了一個包裹，里面裝了五十兩銀子，程昆沒錢，因?yàn)樵靾蛞恢睕]能給他討個一官半職，所以他只好去幫人養(yǎng)豬，日子過得也很辛苦。

“程昆，是我對不住你！”袁天堯鼻子發(fā)酸，眼看就要掉眼淚了，但是他硬是給忍住了，“現(xiàn)在不當(dāng)官了，也真是幫不上你什么了！”他感慨了一下，喃喃地說：“想我袁天堯，能做萬人敵，卻讓自己最好的朋友去養(yǎng)豬……”

聽了這樣的話，程昆顯然有些不自在了：“大人，這話就見外了，其實(shí)現(xiàn)在喂豬也沒有什么丟人的，順利的話，我們一次賺得可不少呢，而且也不怎么累。”

“養(yǎng)豬還不累？”

“嗨，養(yǎng)豬也要講技巧，看到哪一頭豬要出圈了，我就給它喂水喝，一連灌上十天半個月的，就能漲幾十斤呢！賣白菜老頭教我的，還真管用！”

不管怎么說，袁天堯還是覺得自己很對不住程昆，心想以后有了機(jī)會再報答吧！對方贈送的這五十兩銀子可是自己現(xiàn)在最大的家當(dāng)了，有了這些錢，回家路費(fèi)也就夠了。當(dāng)時下著小雪，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出遠(yuǎn)門要早起，袁天堯二更天就雇好了車子，和程昆扯了一個時辰，天依然沒有大亮，但是雪卻越下越大了，于是雙方揮揮手，道別了。

只有在外落難時，家在一個人的心中才會變得重要。即使拖家?guī)Э冢R車的速度依然很快，袁天堯很快就看見了自己熟悉的小路，遠(yuǎn)遠(yuǎn)望去，這里沒有什么變化。倏忽之間，袁天堯記得自己很久沒有吐口水了，于是他又“啐、啐”吐了兩口。

“沒有以前吐得遠(yuǎn)了。”袁天堯想。

馬致遠(yuǎn)依然還在村口守著，只是又高了一截，袁天堯想要從車窗當(dāng)中探出頭來喊一嗓子，但是沒有成功，馬致遠(yuǎn)也就沒有看見他。

“啐！”袁天堯朝他吐了一口，卻沒有打中，馬致遠(yuǎn)呆呆地望著馬車，有些不知所以的樣子。經(jīng)過詩紅院的時候，袁天堯朝樓上看了一眼，詩紅院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媽媽還是沒有老，只是樓上很多小妹都不認(rèn)識了。

過了詩紅院，再穿過兩條街，就到了舊宅了。由于來過強(qiáng)盜，所以里面的家具都被搬走了。人在經(jīng)歷了窮困之后會學(xué)會節(jié)儉，袁天堯也是如此，程昆送的五十兩銀子，打點(diǎn)過車夫之后，竟然還剩四十兩！老家還有很多地，只是快一年沒有人種了，但是有了這些資本，養(yǎng)活一家人還是沒有多大困難的。袁天堯?qū)鷫τ种吡艘粚樱謴拇筇郧胺N的十幾叢刺玫瑰上折了一些枝條，堆在墻頭上，這樣看來，比以前安全多了。

沒過多久，袁天堯回家的消息就傳開了，于是很多人都來拜訪他，而他也感覺臉上很有面子。但是對于袁天堯來說，自己年輕時結(jié)交的朋友，大多沒有什么正經(jīng)營生，于是在給家人介紹的時候，他也感覺非常尷尬。還好，很多詩紅院的小妹都沒有來，只有小曼到這里看了一眼。小曼是小梅的妹妹，比小梅小十歲，當(dāng)時她家里欠了地主家的錢，最后就把地拿去做了抵押。土地沒有了，她們的父母也過世了，姐妹倆就被送到詩紅院去了，那個時候小曼只有五歲，媽媽就說先養(yǎng)著。那時的地主是誰來著？袁天堯撓了撓頭，似乎自打記事起，袁天德就跟他說過：“整個村子的地，都是咱們家的！”

小曼來的時候，給袁天堯送了十只雞蛋。或許是她太年輕，不記得當(dāng)年那些事兒了，但是總之世界上有很多好人，我們可以說他們太傻，但是需要抬起頭來仰視。十只雞蛋或許不值幾個錢，但是小曼過得也很不容易，袁天堯想要回送點(diǎn)什么東西給小曼，可是二太太死死按住自己頭上的銀簪子不放手，只有五太太年齡和小曼相仿，把發(fā)髻上的蝴蝶花摘了下來，送給了小曼。

“小梅現(xiàn)在怎么樣？”

“現(xiàn)在客人比較少了，媽媽就讓她洗衣服。”

小曼還年輕，所以小梅過得還不是很壞，后來袁天堯才知道，從前那些很熟悉的小妹們，大多沒有攢下什么錢，翠翠離開這里去省城的時候，只有三十兩銀子。由于白天也有客人，所以小曼沒有待太長時間就回去了。安定下來以后，袁天堯還去過詩紅院幾次，從前認(rèn)識的人都差不多走光了，袁天堯看了看小梅，但只是說了點(diǎn)話，看得出來，小梅現(xiàn)在總是挨打，身上有很多傷痕。

“小梅以前最漂亮了。”袁天堯記得。

還有很多鄰居都來了，從前一起玩的幾個窮學(xué)生，只有李東偉沒有到。聽人說李家小妹常被公公婆婆欺負(fù)，他鬧了一場，最后就不知所蹤了。這次回來，沒有幾人叫他“大頭”了，袁天堯感覺有點(diǎn)空虛，他朝遠(yuǎn)處“啐、啐”吐了兩口口水，也沒有引起什么共鳴。

既然安頓下來了，就好好生活吧。第二天，袁天堯上集市買了兩頭牛，忙的時候鋤鋤草，閑的時候就躺在樹蔭底下睡睡覺，就像很多年前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