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凱拖著行李箱站在清風觀山門前時，蟬鳴正把七月的日頭撕得粉碎。青灰色的門楣上爬著半枯的藤蔓，“清風觀“三個金字被雨水泡得發烏，恍惚間像三個打蔫的驚嘆號。他仰頭望了望盤旋在道觀頂上的鴿子，又低頭看了看手機里剛收到的短信——“兒子，道觀清靜，適合你反省，明年咱復讀考個正經大學“，拇指在屏幕上磨了半天，終究沒打出“我不“這兩個字。

行李箱的萬向輪在青石板上發出“咔嗒“聲，驚得廊下幾只麻雀撲棱棱飛起。張凱盯著自己的運動鞋尖，數著腳下的石板縫往前走，直到鼻尖差點撞上一道杏黃色的道袍，才猛地抬頭。

“這位小道長，請問玄陽道長在哪？“他把行李箱往身后藏了藏，總覺得自己這身印著骷髏頭的T恤和周圍的青磚灰瓦格格不入。

穿道袍的年輕人轉過身，臉上還帶著沒褪盡的嬰兒肥，眼睛卻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你就是張凱吧？師傅在三清殿等你呢。“他伸手想幫張凱提箱子，手指剛碰到箱把手，就被箱子的重量拽得一個趔趄。

“好家伙，你這里面裝的是石頭？“年輕人揉著被勒紅的手腕，露出一口白牙，“我叫王玄，是你師兄。“

張凱干咳兩聲，把箱子拉桿又往上提了提：“裝了點書，還有游戲機。“

王玄的眼睛瞪得溜圓：“道觀里不讓玩游戲，信號也差得很。“他忽然壓低聲音，湊到張凱耳邊，“不過晚上偷偷玩沒事，我床底下藏著個舊路由器。“

三清殿里飄著一股淡淡的檀香，混著灰塵被陽光曬熱的味道。正中央的神像前燃著三炷香，青煙像擰著勁兒的棉線，慢悠悠往房梁上飄。一個白發白須的老道正跪在蒲團上誦經，聲音不高，卻像水滴落在青石板上，一下下敲得人心頭發顫。

“師傅，張凱來了。“王玄的聲音陡然放輕，剛才的活潑勁兒收斂了大半。

老道緩緩轉過身，手里還捻著一串油光锃亮的紫檀念珠。他的眼睛很亮，眼角的皺紋里像是盛著陽光，掃過張凱時，嘴角牽起一抹淺淡的笑意：“來了就好，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

張凱把行李箱往殿門后挪了挪，對著神像鞠了一躬，又對著老道鞠了一躬。他其實想問“我什么時候能走“，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謝謝道長“。

“我法號玄陽，你既然來了，總要入鄉隨俗。“玄陽道長站起身，念珠在他掌心轉得沙沙響，“先從基礎的學起吧，王玄，你帶他去領套道袍，再教他引氣入體的法門。“

王玄應了聲“是“，拽著張凱往偏殿走。路過回廊時，張凱看見幾個穿道袍的少年正蹲在石階上畫符，黃紙朱砂弄得滿手都是，其中一個留著寸頭的小個子，正把畫好的符往一只蘆花雞身上貼。

“那是李青，你師弟。“王玄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他在練驅邪符呢，昨天觀里跑進只黃鼠狼，把供品都偷了。“

張凱盯著那只被符紙貼得像粽子的蘆花雞，忍不住嗤笑一聲：“這玩意兒能驅邪？我奶奶過年貼春聯都比這管用。“

他的聲音不大，卻正好飄進李青耳朵里。小個子猛地回頭，臉頰還沾著點朱砂，像只氣鼓鼓的花臉貓：“你懂什么？這是祖師爺傳下來的法子！“

“哦？那你們祖師爺知道你們拿雞做實驗嗎？“張凱挑眉，他從小就是唯物主義者，課本里的“無神論“三個字被他刻進了DNA里。在他看來，所謂的修道，不過是換了種方式的心理療愈——畢竟高考失利的打擊太大，爸媽大概是覺得把他扔到這種地方，能讓他少看點心理醫生。

李青氣得把手里的朱砂筆往石桌上一拍：“你等著瞧！“他抓起一張畫好的符，追著那只撲騰的蘆花雞跑出了回廊，符紙被風吹得嘩啦響，像面迷你小旗。

王玄拍了拍張凱的肩膀，笑得一臉無奈：“你別跟他較真，李青年紀小，最信這些。“他推開一間堆滿雜物的廂房，從墻角翻出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道袍，“試試合不合身，這是前兩年備下的，沒人穿。“

道袍是粗布的，摸起來有點糙，領口還繡著朵歪歪扭扭的云紋。張凱往身上一套，下擺正好蓋住膝蓋，袖子卻長出一大截，垂下來像兩只空蕩蕩的面口袋。

“湊合穿吧，穿久了就習慣了。“王玄幫他把袖子往上卷了卷，“現在教你引氣入體，很簡單的，跟著我做。“

兩人來到院子里的老槐樹下，王玄先示范了一遍：雙腳分開與肩同寬，雙手掌心向上抬至胸前，閉著眼睛念念有詞。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倒真有幾分仙風道骨。

“記住，要心無雜念，感受天地間的靈氣......“王玄睜開眼，看見張凱正踮著腳夠樹上的槐米，氣得伸手敲了敲他的后腦勺，“認真點！“

張凱揉著后腦勺，不情不愿地站好：“知道了，感受靈氣是吧？“他學著王玄的樣子抬手，剛閉眼睛，就聽見肚子“咕嚕“叫了一聲。早上沒吃飯，現在滿腦子都是樓下早點鋪的肉包子。

“不對，氣沉丹田，不是讓你想早飯！“王玄繞到他身后，伸手按在他腰上，“放松，想象有股氣從腳底升起來......“

張凱被他按得直縮脖子，忽然瞥見墻角香爐里的香快燃盡了，香灰堆得像座小墳包。他眼珠一轉，趁王玄不注意，悄悄挪到香爐邊，捏起一撮香灰。

“你干嘛呢？“王玄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沒干嘛，“張凱把香灰攥在手心，笑嘻嘻地站回原位，“剛才走神了，現在重新來。“

這次他倒是閉著眼睛沒亂動，王玄剛想夸他兩句，就聽見廊下傳來李青的尖叫。兩人急忙跑過去，只見李青正舉著個空粥碗，一臉悲憤地瞪著張凱。

“你給我粥里放了什么？“李青的嘴角還沾著點灰黑色的渣子，“怎么一股子土腥味？“

張凱這才想起自己手里還攥著香灰，剛才比劃的時候太投入，估計是手一抖......他強忍著笑，一本正經地說：“那是'凝神香灰'，王玄師兄說的，能幫你更好地感受靈氣。“

王玄在旁邊聽得直咧嘴，剛想拆穿他，就被張凱暗中踩了一腳。“對......對，是有這么個說法。“他摸著鼻子打圓場，“不過李青你還小，暫時不用這么強效的。“

李青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兩人，把粥碗往石桌上一墩：“算了，反正也涼了。“他轉身往廚房走，走兩步又回頭，“下午教踏罡步斗，你可別再搗亂了。“

張凱望著他的背影，沖王玄擠了擠眼睛：“謝了啊師兄。“

“你啊，真是個活寶。“王玄搖搖頭，嘴角卻忍不住往上揚，“不過踏罡步斗你可得好好學，那是基礎中的基礎，師傅說不定會來檢查。“

下午的陽光把院子曬得暖洋洋的，張凱跟著王玄在青石板上走步。所謂的踏罡步斗，聽起來挺玄乎，在張凱看來就是一套復雜的廣播體操，還得配合著嘴里念念有詞。

“左腳踏'天樞'，右腳踏'天璇'，記住這個方位......“王玄在地上用粉筆畫了個九宮格，每個格子里都寫著他看不懂的字，“要走得穩，不能順拐。“

張凱盯著九宮格，感覺自己的左腳和右腳在腦子里打架。他往前走了兩步，果然順拐了，胳膊甩得像只剛學會飛的鴨子。

“噗嗤——“廊下傳來李青的笑聲，他正趴在欄桿上看熱鬧，手里還拿著個啃了一半的蘋果。

“笑什么笑，你第一次學的時候，差點把自己絆倒。“王玄回頭瞪了他一眼，又轉過來對張凱說，“別急，慢慢來，先邁右腳......“

張凱深吸一口氣，盯著地面的九宮格，腦子里把步驟默念了三遍，才小心翼翼地抬腳踏出去。這一步倒是沒順拐，可下一步又亂了套，他自己都忍不住笑出聲：“這比跳廣場舞難多了。“

“這叫踏罡步斗，不是廣場舞！“王玄被他氣笑了，“你這走得哪是步斗，分明是跳大神......“

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后傳來玄陽道長的聲音：“王玄，怎么跟師弟說話呢？“

兩人趕緊站好，張凱偷偷往旁邊挪了挪，想把順拐的腳藏起來。玄陽道長走到他面前，念珠轉得慢悠悠的：“張凱，覺得難？“

“有點。“張凱老實承認，“總覺得手腳不協調。“

“修道和做人一樣，講究個心誠則靈。“玄陽道長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溫和，“你心里不認可，自然就學不進去。“

張凱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沒接話。在他看來，這所謂的“心誠“，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要是畫符念咒真有用，那醫院早就該改成道觀了。

“慢慢來吧，不急。“玄陽道長沒再逼他，轉身往三清殿走，走了兩步又回頭，“晚上記得去齋堂吃飯，別遲到。“

等老道走遠了，王玄才松了口氣：“師傅脾氣好，換了別的道長，早罰你抄經了。“

“抄什么經？《道德經》？“張凱挑眉，他高中語文課本里學過節選，記得有句“道可道，非常道“，當時還覺得挺繞的。

“不止，還有《清靜經》《黃庭經》......“王玄掰著手指頭數，“抄多了你就會背了。“

張凱做了個鬼臉：“還是讓我學踏罡步斗吧，至少不用動腦子。“

他重新站到九宮格前，深吸一口氣，試著邁了一步。這次沒順拐，就是動作有點僵硬，像個提線木偶。王玄在旁邊拍手：“不錯不錯，有進步......哎，你踩到'天璣'位了，應該踩'天權'......“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一個在前面一步一頓地走，一個在旁邊手舞足蹈地教。李青還趴在欄桿上啃蘋果，偶爾喊一句“又錯了“，被王玄瞪一眼就趕緊閉嘴，過會兒又忍不住偷偷樂。

張凱走得滿頭大汗，道袍的后背濕了一大片。他停下來擦汗時，忽然覺得這場景有點好笑——自己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竟然在這深山道觀里學跳“大神“，要是被以前的同學看見，估計能笑掉大牙。

可不知怎么的，看著天邊慢慢沉下去的日頭，聽著遠處隱約傳來的誦經聲，他心里那點因高考失利而起的煩躁，好像淡了那么一點點。

“喂，張凱，發什么呆呢？“王玄拍了拍他的肩膀，“該去齋堂了，再不去就只能喝米湯了。“

張凱回過神，跟著王玄往齋堂走。路過回廊時，他看見那只被貼了符的蘆花雞正蹲在墻根下打盹，陽光照在它油光水滑的羽毛上，金燦燦的。

“那符真管用？“他忍不住問。

王玄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笑了：“管不管用不知道，反正黃鼠狼沒再來偷東西了。“

張凱撇撇嘴，心里還是不信。他覺得那黃鼠狼要么是偷夠了，要么是被這陣仗嚇跑了，跟符紙沒半毛錢關系。

齋堂里擺著幾張長條木桌，十幾個穿著道袍的少年正坐得整整齊齊。張凱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看著桌上的青菜豆腐，忽然有點想念媽媽做的紅燒肉。

李青端著碗坐在他對面，碗里的米飯堆得像座小山。“喂，下午的踏罡步斗學會了嗎？“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說話有點含糊。

“差不多吧。“張凱扒拉著碗里的菜，覺得沒什么味道。

“我看你走得跟機器人似的。“李青放下筷子，一臉認真，“你得用心感受，那些方位都是有講究的，對應著天上的星宿......“

“行行行，星宿星宿。“張凱趕緊打斷他，“吃飯吧，菜都涼了。“

李青還想說什么，被旁邊一個年長的道士瞪了一眼，只好乖乖閉嘴吃飯。張凱松了口氣，埋頭扒拉米飯，眼角的余光卻瞥見玄陽道長坐在最前面的桌子旁，正慢條斯理地喝著粥，目光時不時往他這邊掃過來，像落在身上的羽毛，輕輕的，卻有點讓人不自在。

晚飯過后，張凱跟著王玄回廂房。路過藏經閣時，他看見那扇朱漆大門虛掩著，里面黑黢黢的，像只睜著的眼睛。

“那是藏經閣？“他停下腳步，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嗯，里面都是些老書。“王玄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師傅不讓隨便進，說是怕弄壞了。“

“有什么寶貝書嗎？“張凱想起武俠小說里的藏經閣，總覺得里面藏著什么武功秘籍。

“不知道，我只進去過一次，掃了個地，全是些看不懂的字。“王玄拉了他一把，“走吧，回去我教你怎么連那個舊路由器。“

張凱被他拽著往前走，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藏經閣的門被風吹得輕輕晃了一下，發出“吱呀“一聲，像是在嘆氣。

回到廂房，王玄果然從床底下拖出個滿是灰塵的路由器，插上線擺弄了半天，終于連上了斷斷續續的網。張凱拿出手機，信號格只有一格，刷個朋友圈都要轉半天圈。

“湊合用吧，總比沒有強。“王玄遞給他一塊干凈抹布，“擦擦桌子，晚上你就睡這張床。“

張凱擦著積灰的木桌，忽然聽見窗外傳來幾聲奇怪的響動，像是有人在敲窗戶。他走到窗邊往外看，月光下的院子空蕩蕩的，只有那棵老槐樹的影子歪歪扭扭地趴在地上，像個張牙舞爪的鬼。

“怎么了？“王玄抬頭看他。

“沒什么，可能是風吹的。“張凱關上窗戶，心里卻有點發毛。他轉身躺在床上，盯著房梁上的蜘蛛網，忽然想起玄陽道長說的“心誠則靈“。

誠嗎？他好像從來沒對什么事真正誠過。學畫畫半途而廢，學吉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就連高考，也是最后幾個月才臨時抱佛腳。爸媽大概是對他徹底失望了，才會把他送到這種地方來。

手機“叮“地響了一聲，是朋友發來的消息：“凱子，去哪了？打電話也不接，出來擼串啊。“

張凱盯著屏幕看了半天，手指在鍵盤上敲了又刪，最后只回了句：“在外面散心，過段時間回去。“

放下手機，他翻了個身，看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像是念經又像是嘆息的聲音。

張凱忽然有點想家了。不是想那個逼他來道觀的家，而是想那個有媽媽做的紅燒肉、有爸爸嘮叨、有自己房間里亂七八糟海報的家。

他嘆了口氣，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張臉。管他什么引氣入體，什么踏罡步斗，先睡一覺再說。反正他也待不了多久，等爸媽氣消了，總會接他回去的。

窗外的月光越發明亮，把老槐樹的影子投在窗紙上，晃啊晃的，像個無聲的舞者。張凱在這搖晃的影子里漸漸閉上眼睛，沒看見窗臺上不知何時落了一片槐樹葉，葉片上沾著點若有若無的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