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天光還浸在墨色里,只有幾顆殘星掛在檐角,像被人隨手撒了把碎銀子。他摸了摸枕頭底下的桃木片,冰涼的木頭貼著掌心,這才想起昨晚和王玄約好要去藏經閣——可現在滿腦子都是火藥殘渣和紙人灰燼,哪還有心思琢磨偷書的事。
“醒了?”王玄蹲在門檻上擦劍,晨光勾勒著他毛茸茸的發頂,“剛去看李青,還睡著呢,就是呼吸有點沉,像頭小豬。”
張凱扒著門框往外瞅,李青的房門緊閉著,門縫里沒透出一點光。他忽然想起玄陽道長燒紙人時的側臉,那道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皺紋里,藏著的究竟是擔憂還是別的什么?“師傅呢?”
“煉丹房呢,天不亮就進去了,煙囪冒著煙,估計又在熬什么‘神仙湯’。”王玄把劍往腰間一別,突然湊近,“你說師傅是不是故意的?那鎮魂符里摻火藥,是不是想嚇唬咱們?”
這問題像根針,扎在張凱最糾結的地方。他摸出那撮火藥殘渣——昨晚偷偷用窗紙包了藏在袖袋里,此刻捏在手里,顆粒感硌得人發慌。“如果真是師傅摻的火藥,他想掩蓋什么?”
“掩蓋符紙根本沒用?”王玄撓撓頭,“可他為啥要費這勁?直接說治不好不就完了?”
張凱沒接話,目光落在演武場的青石板上。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邊緣清晰得像用刀裁過——這影子此刻看著無比真切,卻讓他想起李青那片淡得快要消失的影子。《百鬼圖注》里說食影鬼“喜食童男童女之影”,李青符合“童男”,那它為什么會盯上他?還是說,這根本不是隨機選擇?
“走,再去看看李青。”張凱突然拽起王玄,腳步快得像陣風。
推開房門時,一股淡淡的霉味撲面而來,比昨天更重了些。李青還躺在床上,眼睛閉得很緊,睫毛上沾著點潮濕的水汽,像是剛哭過。最讓人揪心的是他的手——不知何時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掐出幾個彎月形的紅痕。
“你看他脖子。”王玄的聲音發顫。
張凱的目光猛地釘在李青后頸——那圈黑痕已經擴散開了,像墨水滲進宣紙,暈成一片模糊的暗影,連耳后都染上了淡淡的青黑色。這根本不是勒痕,更像是某種東西在皮膚底下蔓延。
“《百鬼圖注》里有沒有說這個?”王玄的呼吸都變粗了。
張凱努力回想那本書的內容,食影鬼那一頁只寫了“頸現黑痕”,沒說會擴散。他忽然想起書里畫的鎖影陣,陣眼處畫著個奇怪的符號,當時沒細看,現在想來,倒像是某種封印的圖案。“書上說有個鎖影陣能困住它,但我沒記住畫法。”
“那還等啥?去藏經閣啊!”王玄拽著他就往外走,“現在師傅在煉丹房,正是好機會!”
張凱被他拖著穿過回廊,懷里的桃木片硌得胸口發疼。他突然停住腳步:“不能去。”
“為啥?”王玄一臉不解。
“如果師傅在提防我們呢?”張凱壓低聲音,“他既然能在符紙里摻火藥,就可能在藏經閣設了圈套。我們現在去,不是自投羅網?”
王玄的臉瞬間白了:“那......那咋辦?總不能看著李青......”
張凱盯著墻角的青苔,腦子里飛速轉著。鎖影陣......書里說用墨汁畫在床邊就行,陣眼是那個奇怪的符號,輪廓有點像個歪歪扭扭的“影”字。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學畫畫,雖然半途而廢,但臨摹的本事還在。“不一定非要去看書,我試試能不能畫出來。”
“你?”王玄瞪大了眼睛,“你連引氣入體都能把香灰撒進粥里,畫陣?別畫成招財貓了!”
“死馬當活馬醫唄。”張凱扯了扯嘴角,心里其實也沒底,“總比坐著等死強。墨汁在哪?”
廚房的灶臺邊堆著半瓶松煙墨,是以前寫符剩下的,瓶底結著層黑渣子。張凱倒了點溫水化開,用根燒焦的柴火棍攪了攪,墨汁渾濁得像泥潭里的水。“就這?能管用?”王玄看著那碗“墨汁”,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
“管用不管用,試試就知道了。”張凱找了根沒用過的毛筆,筆鋒硬得像鬃毛,“你去望風,我現在就去畫。”
兩人溜回李青的房間時,少年依舊沒醒,只是眉頭皺得更緊了,嘴里開始小聲嘟囔,聽不清在說什么。張凱蘸了點墨汁,深吸一口氣,蹲在床邊的地上開始畫陣。
他憑著記憶勾勒輪廓,鎖影陣是個八角形,每個角上都要畫不同的符號。可他記不清具體的紋路,只能瞎畫——有的畫成波浪線,有的畫成小圓圈,到最后干脆在角上畫了幾個小人,舉著木棍像是在站崗。
“你這畫的是幼兒園防拐演練嗎?”王玄在旁邊看得直捂臉。
“閉嘴,這叫抽象派陣法。”張凱瞪了他一眼,開始畫陣眼。那個像“影”字的符號怎么也記不清,他索性憑著感覺畫,最后畫出來的東西,既像“影”,又像“鬼”,還帶著點“雷”字的影子,活脫脫一個四不像。
“完工。”他直起身,腰酸得像要斷了,低頭看看自己的“杰作”——墨汁在地上暈開,線條歪歪扭扭,角上的小人東倒西歪,活像一群喝醉了的道士。
王玄湊過去看了看,突然笑出聲:“你確定這是鎖影陣?我咋看著像只螃蟹在翻跟頭?”
“笑個屁,”張凱踹了他一腳,“有用就行,管它像啥。”話雖這么說,他心里卻虛得厲害,這玩意兒別說驅鬼了,估計連只蟑螂都嚇不走。
兩人剛收拾好東西準備溜,李青突然哼唧了一聲,翻了個身。張凱趕緊躲到門后,只見少年慢慢睜開眼睛,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嘴唇翕動著,像是在說什么。
“他醒了?”王玄剛要走過去,被張凱一把拉住。
李青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堵在氣管里。他突然抬起手,指著窗外,嘴角慢慢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那笑容在蒼白的臉上,像道裂開的傷口。
張凱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窗外的竹林在風里搖晃,竹葉摩擦的聲音像某種細碎的低語。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拉著王玄就往外跑:“快走!”
回到廂房,兩人都嚇得半天說不出話。王玄灌了半壺水才緩過勁:“他剛才那表情......太嚇人了,跟換了個人似的。”
張凱沒說話,腦子里反復回放李青指窗外的動作。食影鬼在窗外?還是說,它一直都在?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影子,從昨天起就覺得不對勁,好像比平時更“沉”了點,難道是錯覺?
“你說,”王玄突然開口,聲音發飄,“食影鬼會不會不止一只?”
張凱的心猛地一沉。《百鬼圖注》里只寫了食影鬼的習性,沒說數量。如果真有好幾只,那清風觀里......他不敢再想下去,抓起桌上的毛筆,在紙上胡亂畫著那個四不像的陣眼符號,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畫著畫著,他突然停住了。這個符號......雖然記得模糊,但隱約和玄陽道長念珠上的紋路有點像。那串紫檀念珠,師傅幾乎從不離手,難道上面刻的不是普通的經文?
“王玄,你見過師傅的念珠嗎?”
“見過啊,黑不溜秋的,上面刻著字,估計是經文。”王玄不以為然,“咋了?”
張凱沒回答,心里卻掀起了驚濤駭浪。如果念珠上的紋路和鎖影陣有關,那師傅肯定知道食影鬼的存在,甚至可能......一直在用念珠鎮壓它?可他為什么不直接用陣法,反而要用符水和紙人?
這里面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隱情。
傍晚的齋堂依舊死氣沉沉。張凱扒拉著碗里的米飯,眼睛卻瞟著玄陽道長。老道今天沒吃多少,大部分時間都在捻念珠,手指在某顆珠子上反復摩挲,像是在確認什么。
“師傅,”張凱突然開口,聲音在安靜的齋堂里顯得格外突兀,“李青的病,真的只要靜養就行嗎?”
玄陽道長的動作頓了頓,抬起頭,目光落在他臉上,平靜得像潭深水:“嗯,邪氣入體,需以靜制動。”
“可他脖子上的痕......”
“那是邪氣外顯,正常現象。”老道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不必過多操心。”
張凱被噎得說不出話,心里卻更確定了——師傅在隱瞞什么。他低頭繼續吃飯,眼角的余光瞥見王玄正偷偷沖他使眼色,手里比劃著“晚上”的口型。
夜深后,兩人揣著桃木片溜到李青的房門口。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地上的“鎖影陣”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墨光,那些歪歪扭扭的線條,竟顯得有了點說不出的詭異。
李青還躺在床上,呼吸均勻,像是睡得很沉。張凱蹲下身仔細看他的脖子,那片黑痕似乎沒再擴散,但顏色更深了,像塊浸透了墨的絨布。
“好像有點用?”王玄的聲音壓得極低。
張凱剛要說話,突然聽見窗外傳來“呼”的一聲輕響,像是翅膀扇動的聲音。他和王玄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恐懼。
聲音又響了,這次更近了,就在窗戶外邊。張凱的心跳得像要炸開,他握緊懷里的桃木片,壯著膽子走到窗邊,手指剛碰到窗紙,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細碎的“咔噠”聲,像是骨頭摩擦的聲音。
“要不......跑吧?”王玄的聲音都在抖。
張凱搖搖頭,好奇心壓過了恐懼。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掀開窗簾——
月光下,一個骷髏頭正懸浮在窗外,眼窩深處跳動著兩點幽綠的光,像兩簇鬼火。它的脖頸處連著模糊的黑影,背后伸展出兩只半透明的翅膀,正緩緩扇動著,帶起陣陣刺骨的涼風。
“我操!”張凱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摔在地上,后腦勺磕在門檻上,疼得他眼冒金星。
王玄比他還慘,直接嚇得癱坐在地,手忙腳亂地往床底下鉆,嘴里還喊著“祖師爺救命”。
窗外的骷髏頭似乎被驚動了,緩緩轉過頭,幽綠的目光透過窗戶縫隙投進來,落在地上的“鎖影陣”上。那陣法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墨汁畫的線條突然泛起一層淡淡的黑氣,隨即又消失了。
骷髏頭停頓了片刻,翅膀扇動的頻率加快了,像是在猶豫要不要進來。張凱捂著后腦勺,連滾帶爬地躲到床底下,正好撞見也在床底的王玄,兩人擠在一堆灰塵里,大氣都不敢喘。
不知過了多久,翅膀扇動的聲音漸漸遠了。張凱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窗外空蕩蕩的,只有月光靜靜地灑在竹林上。他這才松了口氣,剛想爬出去,卻發現王玄還縮在床底,眼睛瞪得溜圓,嘴角掛著點可疑的水漬——這小子竟然嚇尿了。
“喂,沒事了。”張凱拍了拍他的肩膀,差點笑出聲。
王玄這才回過神,臉漲得通紅,梗著脖子嘴硬:“誰......誰嚇尿了?這是......這是早上喝多了水!”他爬出去時還不忘踹張凱一腳,“都怪你畫的破陣,不僅沒攔住,還把那玩意兒招來了!”
“那也比你強,”張凱揉著后腦勺站起來,“至少我沒鉆床底。”
兩人吵了幾句,突然意識到什么,同時看向床上的李青。少年依舊睡得很沉,眉頭卻舒展了些,呼吸也平穩了許多。張凱湊過去看他的脖子,那片黑痕似乎真的淺了一點。
“難道......我的陣法真有用?”他愣住了,自己畫的四不像,竟然真能逼退食影鬼?
“不可能!”王玄立刻反駁,“肯定是它自己不想進來!”話雖這么說,他看地上陣法的眼神卻多了點敬畏。
張凱蹲在地上,盯著那些歪歪扭扭的線條,突然笑了。或許這陣法根本不需要多標準,重要的是畫陣時的念頭——他當時滿腦子都是“別傷害李青”,或許這份心思,比那些標準的符號更管用?
“走吧,回去睡覺。”他拍了拍王玄的肩膀,“明天再來看看。”
兩人溜回廂房時,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王玄一路都在念叨“太嚇人了”,卻又忍不住問:“你說那骷髏頭是不是食影鬼?書上說它長翅膀,還真是......”
“應該是。”張凱打了個哈欠,后腦勺的腫塊還在隱隱作痛,“不過它好像有點怕那個陣。”
“那你明天再畫一個?畫得好看點,別跟螃蟹似的。”
“滾蛋。”張凱笑罵著踹了他一腳,心里卻踏實了不少。不管這陣法是歪打正著還是真有奇效,至少他們有辦法對付那東西了。
回到房間,張凱倒頭就睡,夢里又夢見了那個骷髏頭,只是這次,它被地上的“螃蟹陣”困住了,急得直扇翅膀,卻怎么也飛不出來。他站在旁邊哈哈大笑,笑得后腦勺都不疼了。
第二天一早,兩人去看李青時,正好撞見玄陽道長從房里出來。老道的臉色不太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看見他們,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你們來做什么?”
“來看看李青。”張凱趕緊說。
“好多了。”玄陽道長的聲音很平淡,像是早就知道了,“你們沒事多陪陪他,說說話,對他恢復有好處。”
張凱和王玄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驚訝。師傅這態度,怎么像是......早就知道他們昨晚做了什么?
走進房間,李青果然醒了,正靠在床頭喝水,雖然臉色還是蒼白,但眼神清明了不少。“凱哥,玄哥。”他看見兩人,虛弱地笑了笑。
“感覺咋樣?”王玄湊過去問。
“好多了,”李青摸了摸脖子,“昨晚好像做了個噩夢,夢見個長翅膀的骷髏頭,想抓我,后來不知怎么的,它突然就跑了。”
張凱和王玄相視一笑,都沒說話。地上的“鎖影陣”還在,只是墨汁的顏色淡了些,那些歪歪扭扭的線條,在晨光里像是在無聲地笑著。
張凱突然覺得,這清風觀的日子,好像沒那么難熬了。至少他現在知道,有些東西,哪怕是笨拙的嘗試,也比坐以待斃強。
只是他沒注意到,窗外的竹林深處,一雙幽綠的眼睛正靜靜地盯著房間里的一切,翅膀扇動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