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哲蹲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煙卷燒到了指尖才猛地回神。煙灰落在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上，像剛開春時塬上沒化凈的雪。他抬頭望了望天，日頭正毒，把土路曬得冒白煙，遠處臨潼方向的驪山影影綽綽，倒像是擱在蒸籠里的饃，看著就熱得慌。

“哲娃，想啥呢？“金宏剛騎著輛半舊的電動車過來，車筐里晃悠著個紅布包，“李靜她媽讓我再跟你合計合計，彩禮的事，到底咋說？“

徐哲把煙屁股摁在鞋底，沒起身：“金哥，不是我不松口，十八萬八，這數也太...太扎勢了?！八f著往旁邊挪了挪，給金宏剛騰了塊樹蔭，“我爸媽把養老錢都取出來了，我爺那點棺材本都動了，湊到現在還差三萬?！?

金宏剛是李靜的表哥，也是這門親事的媒人。他掏出煙盒抖出兩根煙，遞過來一根：“咱老陜嫁女，講究個風光。你想啊，李靜長得跟臨潼石榴花似的，又是正式工，人家要這點錢，不算多?！八c著煙抽了口，吐出來的煙圈被風扯成了絲，“再說了，人家都同意你入贅了，將來生了娃隨李家姓，這彩禮不就是個意思？“

“入贅“倆字像根刺，扎得徐哲嗓子發緊。他是閻良人，打小在航空城邊上長大，家里雖說不富裕，但也是正經的莊稼戶，哪有讓兒子入贅的道理？可李靜她媽說了，要么拿十八萬八彩禮，按規矩娶回去；要么就入贅到臨潼，彩禮能降到十二萬八，可將來就得在李家過日子，伺候老的。

“金哥，你也知道，我爸媽就我一個娃。“徐哲的聲音有點啞，“入贅的事，我實在...“

“哎，你這娃咋這么死心眼？“金宏剛打斷他，“現在都啥年代了？入贅咋了？李家在臨潼城里有兩套房，你過去就是享清福。不像在閻良，守著你家那幾畝蘋果樹，能有啥出息？“他拍了拍徐哲的肩膀，力道不輕，“再說了，李靜說了，只要你點頭，她讓她爸托關系把你弄到臨潼的兵馬俑景區當保安，那活兒多體面，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

徐哲沒接話，從褲兜里摸出個巴掌大的兵馬俑擺件。這是他前陣子去兵馬俑博物館，在門口小攤上買的，陶土色，有點粗糙，可他總愛揣著。他爸說這叫念想，老祖宗留下的東西，能讓人心里踏實。

“你看你，還揣著這玩意兒?！敖鸷陝偲沉艘谎郏财沧?，“當飯吃啊？我跟你說，哲娃，錢才是實打實的。李靜她媽說了，這周五之前，彩禮必須到位，不然這婚事...“他沒往下說，但那意思再明白不過。

徐哲捏著那小兵馬俑，陶土的涼意透過掌心傳過來，稍微壓下去點心里的躁。他想起早上出門時，他媽偷偷往他口袋里塞了個布包，打開一看是一沓零錢，最大的票面是五十，最小的是一塊，湊起來剛好兩千塊。他媽說：“哲娃，媽沒本事，就這些了，你別跟你爸說，他知道了又要急得睡不著覺?！?

他鼻子一酸，猛地站起來：“金哥，彩禮的事，我再想想辦法。你跟李靜她媽說，再寬限兩天，就兩天?！?

金宏剛見他松口，臉上露出笑：“這就對了嘛！男人家，就得有擔當?！八T上電動車，臨走前又回頭喊，“對了，晚上李靜家請吃飯，你過來一趟，跟她爸媽好好說說。地址在臨潼老街那家'老孫家泡饃'，別忘了！“

徐哲望著金宏剛的車影沒入遠處的塵土里，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得慌。他掏出手機，翻出通訊錄里“爸“的名字，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撥出去。

他爹是個老木匠，一輩子跟木頭打交道，手上全是裂口，冬天一凍就流血。為了他這婚事，老爺子把攢了大半輩子的錢都拿出來了，還厚著臉皮跟街坊四鄰借了一圈，嘴上不說，可夜里徐哲總能聽見他在院子里咳嗽，一聲比一聲沉。

“唉?！靶煺車@了口氣，往臨潼城里走。他得去趟銀行，看看卡里那點錢夠不夠湊個數。路過村口的小賣部，老板娘探出頭喊他：“哲娃，買瓶冰峰不？剛從冰箱里取出來的，涼快！“

“不了，嬸?！靶煺軘[擺手，“沒錢。“

“看你這娃說的，嬸還能要你錢？“老板娘擰開一瓶冰峰遞過來，橙黃色的液體冒著氣泡，“拿著，天熱。你那婚事，成了？“

徐哲接過冰峰，猛灌了一口，甜絲絲的涼意順著喉嚨下去，心里稍微舒坦了點：“快了，嬸。彩禮還差幾萬?！?

“唉，現在這彩禮，真是嚇死人?！袄习迥飺u搖頭，“想當年我嫁過來，就兩床被子，一個暖壺，照樣過了一輩子?！八煺苁掷锶藗€剛出爐的油糕，“拿著吃，墊墊肚子。這油糕是我用咱臨潼的軟米做的，甜得很?！?

徐哲捏著熱乎乎的油糕，外皮酥脆，里面的豆沙餡燙嘴，甜到了心里，也酸到了心里。他謝了老板娘，繼續往城里走。

銀行里人不多，徐哲查了余額，屏幕上的數字讓他心里一沉——八千六百七十三塊二毛一。加上身上的現金和他媽給的兩千，還差兩萬多。

他走出銀行，站在路邊發愣。臨潼的街道上，隨處可見賣石榴的攤位，紅艷艷的石榴堆成小山，攤主們用陜西話吆喝著：“臨潼石榴，甜得很！不甜不要錢！“

徐哲咽了口唾沫，他從小就愛吃石榴，可現在看著那些石榴，只覺得燒心。他掏出手機，翻來翻去，想找個人借錢，可通訊錄里的名字翻了個遍，也沒找到合適的。

正發愁呢，手機響了，是王建打來的。王建是他發小，現在在閻良的航空配件廠上班。

“喂，建娃。“徐哲接了電話。

“哲娃，你在哪呢？“王建的大嗓門從聽筒里傳出來，“我聽叔說你彩禮還差錢？我這有五千，你先拿去用?！?

徐哲鼻子一酸：“建娃，你...你不用這么...“

“咱弟兄們說這啥話？“王建打斷他，“我知道你難。錢我給你轉到卡上了，你查收一下。不夠的話，我再想想辦法?！?

“夠了夠了，“徐哲趕緊說，“太謝謝你了，建娃?！?

“謝啥？等你結婚了，多請我吃幾頓好的就行?！巴踅ㄐα诵Γ皩α?，你跟那李靜，真打算讓你入贅？“

徐哲沉默了一下：“她媽那么說的?！?

“我跟你說，哲娃，入贅的事你可得想清楚。“王建的語氣嚴肅起來，“咱老陜講究個臉面，你入贅過去，受氣不說，將來在人家家里都抬不起頭?！?

“我知道，可現在...唉。“徐哲嘆了口氣，“先把彩禮湊夠再說吧。“

掛了電話，徐哲查了下余額，果然多了五千塊。他心里稍微松了點，可還差一萬多，這錢去哪弄呢？

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老孫家泡饃“門口。金宏剛說晚上李靜家在這吃飯，他看了看表，才下午四點，離吃飯還早。

門口的伙計熱情地招呼他：“師傅，吃泡饃不？咱這的羊肉泡饃，地道得很！“

徐哲摸了摸口袋，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不了，晚上再來?！?

他轉身想走，伙計卻拉住他：“師傅，看你面生，是閻良來的吧？咱這泡饃，用的是關中小麥磨的面，湯是老母雞和羊肉熬的，熬了整整一夜，香得很！“

徐哲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他早上就吃了個饅頭，到現在啥也沒吃。

“要不，來碗小炒泡饃？“伙計看出他的窘迫，笑著說，“不貴，十五塊錢，管飽。“

徐哲咬了咬牙，從口袋里掏出十五塊錢：“行，來一碗。多放點辣子。“

“好嘞！“伙計吆喝一聲，把他往店里引。

店里人不少，大多是本地人，操著一口地道的陜西話，邊吃邊聊。徐哲找了個角落的桌子坐下，不一會兒，伙計就端來一碗小炒泡饃。油汪汪的，紅亮亮的辣子，看著就有食欲。

他拿起筷子，拌了拌，猛扒了一大口。饃塊筋道，羊肉香而不膻，辣子辣得過癮，一下子就把心里的愁事壓下去了不少。

正吃著，手機響了，是李靜打來的。

“徐哲，你在哪呢？“李靜的聲音有點不耐煩。

“我在老孫家泡饃門口，準備晚上過來吃飯。“徐哲說。

“你趕緊過來，我爸媽都到了?！袄铎o說，“對了，彩禮的事，你想好了沒？我媽說了，今天必須給個準話?！?

“我...我還差一點，能不能再寬限兩天？“徐哲的聲音有點虛。

“差多少？“

“一萬多?！?

“徐哲，你是不是不想娶我？“李靜的聲音拔高了，“一萬多塊錢都湊不齊，你還好意思說你愛我？我表哥金宏剛說了，你就是個沒本事的窩囊廢！“

徐哲握著手機，指節都捏白了。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他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我會想辦法的。“他咬著牙說。

“哼，我告訴你，今天要是湊不齊，這婚就別結了！“李靜說完，“啪“地掛了電話。

徐哲盯著手機屏幕，心里像被潑了一盆冷水，剛吃下去的泡饃都堵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他放下筷子，再也沒胃口吃了。

他走出飯館，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覺得很迷茫。這婚，到底該不該結？

正愣神呢，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頭一看，是個老太太，挎著個籃子，籃子里裝著剛摘的花椒。

“小伙子，看你愁眉苦臉的，咋了？“老太太操著一口臨潼話，很親切。

徐哲苦笑了一下，沒說話。

“是不是為錢發愁？“老太太看了看他，“我剛才在飯館門口聽見了，你要娶媳婦？“

徐哲點點頭。

“唉，現在的年輕人，不容易啊?！袄咸珖@了口氣，“我那孫子娶媳婦，也是花了不少錢。不過，小伙子，我跟你說，錢是次要的，人好才是真的。要是那姑娘真心對你，就不會逼著你要那么多彩禮?！?

徐哲心里一動，看著老太太：“大媽，您說的是。“

“可不是嘛?！袄咸掷锶艘话鸦ń罚澳弥?，這是咱臨潼的大紅袍花椒，炒菜香得很。回去跟你爸媽說說，別太為難自己。日子是過給自己的，不是過給別人看的?！?

徐哲捏著那把花椒，麻絲絲的香味鉆進鼻子里，心里突然亮堂了點。他謝了老太太，轉身往李家走去。

不管咋說，先去跟李靜她爸媽談談。實在不行，這婚，不結也罷。

他攥緊了口袋里的小兵馬俑，腳步比剛才踏實了不少。臨潼的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條倔強的路，通向未知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