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重得像潑在身上的冷水。
張凱蹲在回廊的陰影里,后頸的汗毛根根倒豎。煉丹房的窗紙透著昏黃的光,玄陽道長的身影在紙上晃來晃去,像個被拉抻的皮影。懷里的《百鬼圖注》硌著肋骨,新增那頁“縊鬼”的字跡仿佛在發燙,把“心有執念者”幾個字烙進他的腦子里。
王玄縮在他旁邊,牙齒咬得咯咯響,不是冷的,是怕的。“真要等師傅睡熟?”他的聲音壓得像蚊子哼,“我總覺得……他今晚不會睡。”
張凱沒應聲,眼睛盯著煉丹房門口的石獅子。那獅子是用青石鑿的,嘴角咧開個詭異的笑,月光照在它眼睛上,泛著點綠油油的光,像極了那晚在后山看見的骷髏頭眼窩。自老劉死后,觀里的東西好像都變了味,連石獅子都透著股說不出的兇氣。
“你說老劉為啥要推瓦片?”王玄突然問,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廊柱上的青苔,“他平時見了我都躲著走,咋會幫師傅害你?”
張凱想起老劉吊在房梁上的樣子,那縷黑發鉆進皮膚的血痕像蜈蚣似的爬。“或許不是幫師傅,”他的聲音干澀,“是被縊鬼纏上了,身不由己。”
王玄的呼吸頓了頓,突然往他身邊湊了湊,道袍的袖子掃過張凱的手背,涼得像塊冰。“我哥日記里寫過,被鬼纏上的人,眼神會發直,像蒙著層白膜。老劉前幾天看你的時候,就是那樣。”
張凱的心沉了沉。他想起老劉蹲在灶房門口抽煙的樣子,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渾濁的眼,當時只當是老人眼神不好,現在想來,那分明是被什么東西附了身的呆滯。
風穿過竹林,發出“沙沙”的響,像有人拖著長裙子走過。煉丹房的燈光突然晃了晃,玄陽道長的影子在窗紙上拉長,手里似乎多了個東西,圓滾滾的,像個人頭。
“那是啥?”王玄的聲音發顫,指甲掐進張凱的胳膊。
張凱瞇起眼,借著月光仔細看——是個紙人,黃紙扎的,戴著頂小小的道帽,胸口用朱砂寫著個字,被道長的手擋著,看不真切。但那身形,那道帽,像極了……像極了他自己。
血液“嗡”地沖上頭頂,張凱的手指瞬間冰涼。師傅在扎他的紙人?是為了給李青、老劉之后的“下一個”做準備嗎?胸口的玉佩突然變得滾燙,燙得他差點叫出聲,裂縫里的寒意和這股熱氣混在一起,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炸開了。
“走!”張凱猛地拽起王玄,“不能等了,現在就去煉丹房!”
王玄被他拽得一個踉蹌,踉蹌著跟上:“現在?師傅還沒睡呢!”
“再等就被他扎成紙人燒了!”張凱的聲音發緊,腳步快得像陣風,懷里的桃木片硌著心口,疼得人發慌。
兩人繞到煉丹房后墻,這里堆著半人高的柴火,霉味混著松脂的香氣撲面而來。張凱踩著王玄的肩膀往上爬,扒著窗沿往里瞧——玄陽道長正坐在蒲團上,面前擺著個黑陶碗,碗里插著三炷香,香灰簌簌往下掉,在桌上積了薄薄一層。
他手里的紙人被放在香前烤著,朱砂字在火光下泛著紅,這次張凱看清了——是個“凱”字。
道長的嘴唇動著,像是在念咒,聲音太低,聽不清內容。但他的表情很奇怪,嘴角掛著笑,眼角卻堆著愁苦,像是一個人心里住了兩個魂。
“他在干啥?”王玄的聲音從底下傳來,帶著哭腔。
張凱沒回答,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撞碎肋骨。他看見玄陽道長拿起紙人,往黑陶碗里蘸了點什么,再拿出來時,黃紙人身上冒著白煙,“凱”字的朱砂暈開了,像在流血。
就在這時,道長突然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窗戶的方向。張凱嚇得趕緊縮回頭,后背緊緊貼在墻上,冷汗順著脊椎往下流,浸濕了道袍的下擺。
“誰在外面?”玄陽道長的聲音隔著窗戶傳來,不高,卻帶著股說不出的穿透力,像冰錐扎在人身上。
張凱拽著王玄就往柴堆后面躲,剛蹲下,就聽見煉丹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腳步聲在外面響起,很慢,一步一步踩在青石板上,像踩在他們的心跳上。
“出來吧,我看見你們了。”道長的聲音很近,就在柴堆前面。
王玄嚇得渾身發抖,牙齒咬得嘴唇都破了。張凱握緊手里的桃木片,腦子里飛快地轉著——硬拼肯定不行,只能裝傻。他拽了拽王玄的胳膊,用口型說:“說找師傅請教符咒。”
兩人硬著頭皮從柴堆后走出來,玄陽道長背對著他們站在月光里,道袍的下擺被風吹得鼓鼓的,像只展開翅膀的蝙蝠。“深更半夜,不去睡覺,在這兒鬼鬼祟祟的做什么?”他的聲音很沉,聽不出情緒。
“我……我們想請教師傅符咒的事。”張凱低著頭,不敢看他的臉,“白天練的符總畫不好。”
道長慢慢轉過身,月光照在他臉上,一半亮一半暗,看著格外詭異。他的眼睛里布滿血絲,白胡子上沾著點黃紙灰,手里還捏著那個冒煙的紙人。“符咒?”他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點說不出的癲狂,“想學符咒?好啊,我教你們畫‘往生符’怎么樣?”
“往生符”三個字像冰錐扎進張凱的耳朵。那是給死人畫的符!他強作鎮定:“師傅說笑了,我們還沒學會基礎符呢。”
“基礎符?”玄陽道長的眼神突然變得凌厲,像兩把刀子,“王玄不是教你了嗎?那個畫著圓圈符膽的‘好符’。”
王玄“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臉色慘白如紙:“師傅!我錯了!我不該改咒語!我不該……”
“起來。”玄陽道長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帶著點疲憊,“罷了,你們走吧,以后別再來煉丹房了。”他轉過身,往自己的房間走,腳步蹣跚得像個醉漢,手里的紙人被風吹得晃晃悠悠。
張凱扶起王玄,兩人看著道長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都松了口氣,后背的冷汗把衣服都浸透了。“他……他好像知道我們要干啥。”王玄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嗯。”張凱點點頭,心里卻更疑了。道長剛才的樣子,明明可以拆穿他們,甚至懲罰他們,為什么突然放他們走?那一半亮一半暗的臉,那癲狂又疲憊的語氣,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去看看他房間。”張凱突然說。
“啥?”王玄以為自己聽錯了,“剛從鬼門關出來,你還想去?”
“你沒覺得他不對勁嗎?”張凱壓低聲音,“他說話的語氣,表情,像兩個人。我哥以前跟我說過,有些修道的人會走火入魔,體內生出另一個人格。”
王玄的眼睛瞪得溜圓:“你是說……師傅被別的東西附身了?”
“不好說。”張凱的心跳得很快,“去看看就知道了,小心點,別被發現。”
玄陽道長的房間在三清殿旁邊,是間獨立的小屋,門口掛著串桃木鈴,風一吹就“叮鈴”響,據說是辟邪用的。兩人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剛要蹲下,就聽見屋里傳來說話聲。
一個聲音溫和,是玄陽道長本人:“再找三個替身,真的能補好封印嗎?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另一個聲音陰冷刺骨,像冰碴子摩擦:“少廢話!要么找替身,要么讓封印徹底破了,讓千鬼把這破觀啃成骨頭!你選哪個?”
溫和的聲音帶著痛苦:“可李青才十五,張凱和王玄也還是孩子……”
“孩子?”陰冷的聲音冷笑,“五十年前你選你師弟當替死鬼的時候,怎么不說他是孩子?現在裝什么菩薩心腸!”
溫和的聲音沉默了,過了很久才響起,帶著絕望:“好吧……就三個……不能再多了……”
張凱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連呼吸都忘了。五十年前?師弟?原來師傅早就做過這種事!那個陰冷的聲音是誰?是附在師傅身上的東西,還是……被封印的鬼魅?
“沖進去!”王玄突然紅了眼,就要推門,“我就知道是這老東西搞的鬼!”
張凱一把拉住他,搖搖頭,示意他再等等。屋里的聲音停了,靜得能聽見香灰掉落的輕響。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那陰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帶著點不耐煩:“快去準備吧,縊鬼已經盯上張凱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知道了……”溫和的聲音應著,聽著像在哭。
張凱深吸一口氣,猛地推開了門。
屋里只有玄陽道長一個人。
老道盤腿坐在蒲團上,面前的香爐里插著三炷香,香灰筆直地豎著,沒掉下來一點。他穿著件月白的中衣,頭發散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正死死地盯著門口。
“有事嗎?”道長的聲音很平,沒有溫度,像結了冰的湖面。
張凱被他看得心里發毛,那眼神里沒有溫和,沒有痛苦,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剛才在煉丹房那個判若兩人。“我……我來請教符咒。”他硬著頭皮說。
玄陽道長沒說話,只是盯著他,目光像兩把冰錐,刺得人后頸發麻。王玄躲在張凱身后,緊緊攥著他的胳膊,指節都發白了。
時間仿佛凝固了,香爐里的香慢慢燃著,青煙打著旋兒飄向房梁,像條游走的蛇。張凱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快凍住了,就在他快要撐不住的時候,道長的眼神突然變了。
空洞和冰冷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溫和,眼角的皺紋也舒展開了些,帶著點困惑:“你們咋在這兒?是不是做噩夢了?”
張凱和王玄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恐懼。剛才的冰冷眼神是假的?還是現在的溫和是裝的?這短短幾秒的變化,比任何鬼魅都讓人害怕。
“沒……沒事。”張凱結結巴巴地說,“就是……就是想問問師傅,明天要不要練劍。”
“練,當然要練。”玄陽道長笑了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暖意,“你們正是長本事的時候,不能偷懶。”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張凱胸口的玉佩上,“戴著還習慣嗎?要是覺得涼,就用溫水泡泡。”
“習慣,挺好的。”張凱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那就好,回去睡覺吧。”道長揮揮手,重新閉上眼睛,開始打坐,嘴里念起了《清靜經》,聲音溫和,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張凱和王玄逃也似的離開了房間,關上門的瞬間,兩人都癱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心臟跳得快要蹦出來。
“他……他剛才是不是瘋了?”王玄的聲音帶著哭腔,“那眼神……太嚇人了!”
張凱沒說話,腦子里反復回放著剛才的畫面:屋里的兩個聲音,道長冰冷的眼神,溫和的笑容,還有那句“五十年前你選你師弟當替死鬼”。
師傅的身體里,確實住著兩個“他”。
一個是溫和慈悲,卻被往事和現實逼得痛苦不堪的玄陽道長;另一個是陰冷狠厲,為了封印不擇手段的“東西”——或許是五十年前被犧牲的師弟的怨念,或許是更古老的邪祟。
而他們這些所謂的“替身”,不過是這兩個“他”博弈的棋子。
夜風更冷了,吹得桃木鈴“叮鈴”作響,像無數只手在耳邊搖鈴。張凱摸了摸胸口的玉佩,裂縫里的寒意和熱氣交替著傳來,像在提醒他:那個陰冷的“師傅”說對了,縊鬼已經盯上他了,而溫和的“師傅”,默許了這一切。
他看向王玄,少年的臉在月光下白得像紙,眼里的恐懼深不見底。張凱突然明白,他們不能再指望任何人了,師傅靠不住,所謂的“同門”隨時可能變成下一個老劉,甚至王玄——連他都畫過替命符。
唯一能靠的,只有自己,和那本藏著秘密的《百鬼圖注》。
回到廂房時,天已經快亮了。東方泛起魚肚白,把三清殿的金頂染成了淡金色,看著格外祥和。可張凱知道,這祥和的背后,藏著多少鮮血和白骨。
他把《百鬼圖注》攤在桌上,借著晨光一頁頁翻著。他要找到關于封印的更多線索,找到那個陰冷“東西”的來歷,找到五十年前的真相。
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在“鎖影陣”那一頁停住了。他忽然想起自己畫的那個“螃蟹陣”,想起它真的逼退了食影鬼,心里突然升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或許,有些東西,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道法,只要心里的念頭夠強,夠真,就能起作用。
就像王玄在替命符里藏的“逃”字,就像他此刻想要活下去的念頭。
窗外的桃木鈴還在響,“叮鈴,叮鈴”,在寂靜的清晨里,像在為他們倒計時。張凱握緊拳頭,指節發白,目光落在煉丹房的方向。
不管師傅身體里的“東西”是什么,不管那封印需要多少替身,他都不會坐以待斃。
明天,一定要撬開煉丹房的門,找到那塊刻著陣法的石板,找到鎮鬼圖,找到所有問題的答案。
哪怕答案的背后,是更可怕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