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光斜斜地切進來，在地板上割出一道慘白的亮痕，王玄的鼾聲停了，翻了個身嘟囔著“別吵“，又沉沉睡去。他摸了摸額頭，全是冷汗，道袍的后背黏在身上，像塊濕抹布。

夢里那對幽綠的眼睛還在眼前晃，張凱喘著粗氣坐起來，摸黑摸到桌旁的水壺，灌了大半杯水才壓下心頭的慌。窗外的老槐樹被風吹得嘩嘩響，樹影投在窗紙上搖搖晃晃，活像個張牙舞爪的東西——他盯著那影子看了半晌，忽然想起李青說的“影子變淡“，后脖頸子瞬間竄起一股涼氣。

“凈瞎想。“他揉了揉太陽穴，把水壺放回桌上時，指尖碰到個硬邦邦的東西。借著月光一看，是昨天抄經用的毛筆，筆鋒上還凝著干硬的墨塊。張凱忽然想起《百鬼圖注》里的字跡，也是這么黑沉沉的，像浸了水的煤。

這一夜睡得格外不安穩，半夢半醒間總聽見有人在耳邊吹氣，涼颼颼的。天快亮時他才真正睡沉，再次睜開眼時，窗紙上已經爬滿了金黃的日光，王玄正蹲在地上系鞋帶，嘴里哼著不成調的經韻。

“醒了？趕緊起來，師傅讓去前殿早課。“王玄抬頭看他一眼，忽然皺起眉，“你怎么黑眼圈這么重？跟被鬼吸了精氣似的。“

張凱剛要反駁，腦子里“嗡“地一響——被鬼吸精氣？這說法怎么跟《百鬼圖注》里的描述有點像？他搖搖頭把這念頭甩出去，套上道袍往門外走，腳剛邁過門檻就差點撞上李青。

少年站在廊下，背對著他望著院子里的太陽，肩膀窄窄的，道袍空蕩蕩地晃。張凱繞到他面前，猛地愣住了——李青的臉色白得像宣紙，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眼窩陷下去一小塊，整個人像是一夜之間被抽走了精氣神。

“你......“張凱剛想問他怎么了，目光落在地上時突然卡住了。

晨光正好照在兩人腳邊，張凱的影子黑沉沉地鋪在青石板上，連鞋底的紋路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李青腳下呢？他下意識地瞇起眼，又往前湊了半步——那里只有一片淡淡的灰影，邊緣模糊得像被雨水泡過，若不是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這是個人影。

“你看......“李青的聲音干巴巴的，像被砂紙磨過，他抬起腳，地上的灰影也跟著動了動，卻始終是那副虛飄飄的樣子，“它快沒了。“

張凱的喉嚨突然發緊，昨天在藏經閣看到的字跡猛地鉆進腦子里：“再食，影消，人呆滯“。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安慰的話，卻發現舌頭像打了個死結，只能眼睜睜看著李青蹲下身，用手指輕輕戳著自己那片淡得可憐的影子。

“它是不是......不想要我了？“少年的聲音帶著哭腔，指尖碰到石板上的灰影時，那影子竟像水一樣顫了顫，又淡下去幾分。

“別胡說！“張凱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拽著李青的胳膊把他拉起來，“就是光線的問題，你看那邊樹蔭底下，誰的影子不淡？“他指著回廊盡頭的竹林，那里確實光線昏暗，幾個掃地的小道長影子都發虛。

李青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眼神卻沒什么光彩：“可我昨天在太陽底下，影子也這樣。“他忽然抓住張凱的手腕，指尖涼得像冰，“我晚上總覺得有人站在床邊看我，黑漆漆的，還能聽見翅膀扇動的聲音......“

“那是你做夢！“張凱打斷他，心跳得像擂鼓。翅膀扇動的聲音？這不就是食影鬼的特征嗎？他強作鎮定地拍掉李青的手，“趕緊去前殿早課，遲到了師傅又要罰抄經。“

李青沒動，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張凱的影子，嘴唇翕動著像是在說什么。張凱被他看得渾身發毛，拉起他就往前走，路過院子中央的日晷時，他特意低頭看了一眼——日晷的影子清晰得能卡住指尖，可李青的影子落在日晷旁邊，淡得快要和石板融為一體。

早課的經韻在三清殿里盤旋，玄陽道長坐在蒲團上捻著念珠，聲音平緩得像流水。張凱跪在蒲團上，眼睛卻忍不住瞟向旁邊的李青。少年低著頭，嘴唇一點沒動，顯然沒在跟讀，手指卻在膝蓋上無意識地畫著圈，像是在描摹什么。

他忽然想起昨天李青說的“墻根下的黑影“，還有脖子上那圈越來越深的黑痕。張凱的目光悄悄往上移，落在李青的后頸——果然，那圈勒痕已經變成了深褐色，像條細麻繩纏在那里，看著就讓人喘不過氣。

“心無旁騖。“玄陽道長的聲音突然在頭頂響起，張凱嚇得一哆嗦，趕緊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尖。老道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了片刻，又緩緩移開，繼續誦經。

早課結束后，李青沒跟他們去齋堂，獨自一人往廂房走。王玄咬著半個饅頭說：“他這兩天怎么怪怪的？跟丟了魂似的。“

“可能是生病了吧。“張凱扒拉著碗里的青菜，味同嚼蠟。他心里清楚，李青這不是生病，是那本破書上寫的“食影鬼“搞的鬼。可這話怎么說出口？說自己偷看了藏經閣的禁書？說李青被鬼纏上了？王玄不把他當瘋子才怪。

“要不找師傅給他看看？“王玄皺著眉，“昨天我就覺得他不對勁，走路都打晃。“

張凱心里一動。玄陽道長肯定知道些什么，說不定真有辦法治。他剛要點頭，突然想起昨天深夜看到老道拿著布包進煉丹房的樣子，那背影里的匆忙和凝重，可不像是能輕松解決麻煩的樣子。

“再看看吧。“他含糊地說，“萬一只是沒睡好呢。“

話雖這么說，一整天他都心神不寧。練劍時總走神，被王玄用木劍敲了好幾次手背；抄經時把“清靜“寫成“清爭“，被管事的師兄罰多抄一遍。好不容易熬到傍晚，他剛想去找李青，就聽見廂房那邊傳來一陣喧嘩。

跑過去一看，幾個小道長正圍在李青的房門口，七嘴八舌地說著什么。張凱擠進去，心臟猛地一縮——李青正蜷縮在床底下，雙手抱著頭，身體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嘴里反復念叨著：“別找我......別來看我......“

“他中午就把自己鎖在房里，剛才我們聽見里面有響動，撬開門鎖就看見他這樣了。“一個圓臉小道長急得滿臉通紅，“喊他也不答應，就一個勁往床底下鉆。“

王玄蹲在床邊，試圖把李青拉出來：“李青，出來說話，到底怎么了？“

“別碰我！“李青突然尖叫起來，聲音又尖又細，完全不像平時的樣子，“它在你身上！它跟著你過來了！“他指著王玄的影子，眼睛瞪得溜圓，里面布滿了血絲。

張凱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王玄的影子好好地趴在地上，黑得發亮。可李青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拼命往床底深處縮，后背撞在墻上，發出“咚咚“的悶響。

“快去叫師傅！“王玄站起身對旁邊的小道長喊，然后轉向張凱，臉色凝重，“你有沒有覺得他......不太對勁？“

何止是不對勁。張凱看著李青脖頸上那圈深褐色的勒痕，想起《百鬼圖注》里的“七日必亡“，手腳突然變得冰涼。他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李青，你看，這里沒有別的東西，只有我們......“

“有的！它就在暗處！“李青突然抬起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張凱身后，瞳孔縮成了針尖，“它在笑......它在等我的影子徹底消失......“

張凱猛地回頭，身后只有空蕩蕩的房門和門外的暮色。可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覺得后頸一涼，像是有什么東西正站在那里，對著他的影子吹氣。

就在這時，玄陽道長快步走了進來，手里還拿著個黃紙包。老道看了一眼床底下的李青，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蹲下身，聲音比平時沉了些：“李青，出來，師傅給你看樣東西。“

李青像是沒聽見，依舊縮在床底發抖。玄陽道長也不勉強，打開手里的黃紙包，里面是幾張朱砂畫的符。他拿起一張，用指尖捏著在李青眼前晃了晃：“這是鎮魂符，能保你平安，信師傅一次。“

少年的目光落在符紙上，身體的顫抖似乎減輕了些。玄陽道長趁機對王玄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把李青從床底拉了出來。少年軟綿綿地靠在墻上，眼神發直，嘴里還在小聲念叨著“別吃我“。

“把他扶到床上躺好。“玄陽道長說著，拿起那張鎮魂符，小心翼翼地貼在床頭的墻壁上。符紙是明黃色的，朱砂畫的紋路在暮色里泛著詭異的光。

“這樣就沒事了？“張凱忍不住問。

“此乃邪氣入體，需靜養。“玄陽道長的聲音很平靜，可張凱注意到他捻著念珠的手指在微微發顫，“你們都先出去吧，讓他一個人待會兒。“

眾人退出房間時，張凱特意回頭看了一眼。李青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天花板，床頭的鎮魂符在漸暗的光線里，像一只盯著他的眼睛。

晚飯時誰都沒說話，齋堂里只有碗筷碰撞的輕響。王玄扒拉著米飯，突然冒出一句：“你們說，李青會不會是中邪了？“

旁邊的幾個小道長臉色都變了，一個高個子師兄瞪了他一眼：“別瞎說！道觀里有祖師爺庇佑，哪來的邪祟？“

“可他那樣子......“王玄還想再說，被張凱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只好把話咽了回去。

張凱心里亂糟糟的。他相信王玄的猜測是對的，李青就是中了食影鬼的邪。可那鎮魂符真的有用嗎？《百鬼圖注》里沒說這種符能對付食影鬼，反而畫了個復雜的鎖影陣......

“我吃好了。“他放下碗筷站起身，“你們慢吃，我去看看李青。“

剛走到李青的房門口，就聽見里面傳來“呼“的一聲輕響，像是有什么東西燒起來了。張凱心里一緊，推門沖了進去——只見床頭的鎮魂符正在燃燒，橘紅色的火苗舔著符紙，卻沒燒到旁邊的墻壁，也沒有黑煙，只有細碎的灰燼簌簌往下掉。

李青還躺在床上，眼睛閉著，像是睡著了。張凱剛想叫醒他，突然發現那些灰燼落在床單上，竟然慢慢聚到了一起，拼出一個歪歪扭扭的字。

他屏住呼吸湊過去，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那是個“影“字，用燃燒后的灰燼拼出來，黑得像墨，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

就在這時，李青突然睜開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嘴角慢慢勾起一個奇怪的弧度。張凱嚇得后退一步，撞在門框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可眼睛卻死死盯著床上的少年。

“它......要來了......“李青的聲音輕飄飄的，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抬起手，指向張凱的腳下，“它說......你的影子......很好看......“

張凱猛地低頭，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黑沉沉地鋪在地上，清晰得連道袍的褶皺都看得分明。可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覺得這影子有點陌生，像是不屬于自己。

“你別嚇我！“張凱的聲音都在發顫，他轉身想跑，卻看見門后的墻壁上，不知何時映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長著翅膀的輪廓在月光下若隱若現。

他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沖出房間，撞到了正好趕來的王玄。“怎么了？里面發生什么事了？“王玄被他撞得一個趔趄，扶住他時發現他渾身都在抖。

“符......符燒了......還出現了個'影'字......“張凱語無倫次地說，指著李青的房門，“里面還有個黑影......長翅膀的......“

王玄皺著眉往房間里看了一眼，又回頭看他，眼神里帶著懷疑：“你是不是看錯了？我剛從旁邊過，什么都沒看見啊。“

“是真的！我沒騙你！“張凱急得快哭了，他拉著王玄往房間里走，“你自己看......“

可兩人走進房間時，里面什么都沒有。床上的灰燼已經散了，那個“影“字消失得無影無蹤，李青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呼吸均勻，像是睡得很沉。床頭的墻壁干干凈凈，哪有什么燃燒的痕跡？

“你看，什么都沒有吧。“王玄松了口氣，拍了拍張凱的肩膀，“是不是你太緊張看錯了？“

張凱盯著空蕩蕩的墻壁，腦子里一片空白。怎么會沒有？他明明看得清清楚楚！那燃燒的符紙，那灰燼拼的字，還有墻上的黑影......難道真的是自己眼花了？

“可能吧......“他喃喃地說，心里卻清楚，這不是幻覺。那食影鬼不僅在纏著李青，還注意到了他。

回到廂房，張凱翻來覆去睡不著。王玄的鼾聲此起彼伏，他卻覺得滿屋子都是涼颼颼的風，總覺得黑暗里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的影子。他甚至不敢往地上看，縮在被子里，只露出兩只眼睛盯著天花板。

不知過了多久，他悄悄爬起來，摸到桌旁的油燈點亮。昏黃的燈光下，他的影子投在墻上，隨著燈火晃動。張凱盯著那影子看了半晌，突然想起《百鬼圖注》里的鎖影陣。

那陣法能不能對付食影鬼？書上說能鎖住鬼的影子，可自己連畫符都不會，更別說畫陣了。他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下定決心——明天一定要想辦法再去趟藏經閣，把那本書偷出來！

至少要知道，這食影鬼到底怎么才能除掉，李青還有沒有救。

他吹滅油燈躺回床上，閉上眼睛時，眼前卻反復出現那個灰燼拼出的“影“字，還有李青說的那句“你的影子很好看“。張凱下意識地往墻角縮了縮，仿佛這樣就能藏起自己的影子。

窗外的風又開始吹了，老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有人在窗外扇動翅膀。張凱死死捂住耳朵，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這都是假的，是自己嚇自己......

可那越來越清晰的翅膀扇動聲，還有地板上那片隨著風聲微微晃動的影子，都在無聲地告訴他——有些東西，不信也得信了。

天快亮時，他終于迷迷糊糊睡著，夢里又回到了藏經閣，那本《百鬼圖注》攤開在地上，食影鬼那一頁的圖畫突然活了過來，長著翅膀的黑影從書里鉆出來，朝著他的影子猛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