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丹房的門檻上積著層薄灰，張凱的鞋底踩上去，留下半枚淺淡的印子。屋里的光線比往常暗，窗紙不知被誰糊了層厚紙，只漏進幾縷昏黃的光，照得梁上的蛛網像掛著層碎金。

玄陽道長背對著門站在丹爐前，月白道袍的下擺沾著點黑灰，像是剛燒過什么。他手里拿著柄銅勺，正往爐里添著朱砂，動作慢得像在打太極，銅勺碰到爐壁的“叮當”聲，在寂靜的屋里蕩出一圈圈回聲。

“來了。”道長的聲音很平，聽不出是善念還是惡念，“我等你很久了。”

張凱的手在袖袋里攥緊了桃木片，指尖的汗把木頭洇得發潮。他盯著道長的影子——那影子投在地上，邊緣虛得像蒙著層霧，脖頸處有個奇怪的扭曲，像是被什么東西擰過。

“師傅。”張凱盡量讓自己的聲音穩住，“密道在哪？”

道長緩緩轉過身。他的左眼瞳仁泛著層淡淡的灰，像蒙著層白翳，右眼卻清明得很，兩種眼神在一張臉上撞在一起，說不出的詭異。“急什么？”他笑了笑，左嘴角的弧度比右嘴角高半分，“先看看這個。”

銅勺被他扔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脆響。丹爐的風門被猛地拉開，一股濃烈的腥氣撲面而來，不是朱砂的礦物味，是像腐肉混著鐵銹的味道，嗆得張凱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從風門里爬出來的東西，讓他的血液幾乎凍成了冰。

是食影鬼。

不是一只，是十幾只，擠擠挨挨地從爐口鉆出來，黑黢黢的身子像浸了墨的棉花，在地上蠕動著，留下濕漉漉的痕跡。它們沒有五官，只有團模糊的黑影，卻能清晰地看出“手”和“腳”的輪廓，每移動一寸，地面的光就暗一分，像被它們吞掉了似的。

“還記得它們嗎？”道長的左眼眨了眨，白翳更濃了，“你畫的‘螃蟹陣’，可困不住它們。”

張凱的后背撞上了門框，冰涼的木頭硌著脊椎。他想起第一次在藏經閣遇見的食影鬼，想起李青變淡的影子，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這些東西，是惡念人格召喚出來的？

“它們餓了很久。”道長往前走了兩步，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長，脖頸處的扭曲越來越明顯，“餓到……連自己的影子都想啃。”

話音剛落，最前面的那只食影鬼突然加速，像道黑色的閃電，朝著張凱的腳撲過來！他猛地往旁邊跳開，那鬼擦著他的鞋尖掠過，撞在門框上，發出“噗”的悶響，散成一團黑霧，又很快聚攏成形。

“跑啊。”道長的聲音里帶著惡意的笑，左半邊臉的肌肉在抽搐，“看看你的影子，能撐多久。”

張凱這才發現，自己的影子在地上微微發顫，邊緣像被水浸過似的，正一點點變淡。他摸向懷里的羊皮紙，鎖影陣的正確陣圖就在里面，可畫陣需要朱砂，需要開闊的場地，更需要時間——這些他現在都沒有。

“王玄！”張凱突然大喊。

沒有回應。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食影鬼在地上爬行的“沙沙”聲，像無數只蟲子在噬咬樹葉。難道王玄出事了？恐懼像藤蔓，瞬間纏住了他的心臟。

“別指望他了。”道長的左眼突然睜大，白翳里閃過一絲紅光，“他被我的‘小寶貝’纏住了，現在怕是連自己的影子都看不清了。”

張凱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不能指望任何人了，只能靠自己。

他突然想起王玄說的話，畫鎖影陣要用朱砂混公雞血。煉丹房里就有朱砂！張凱的目光掃過墻角的朱砂罐，罐子半敞著口，里面的朱砂粉泛著暗紅色的光。

就是現在！

張凱猛地將手里的桃木片朝道長扔過去，趁著對方偏頭躲避的瞬間，轉身沖向墻角。桃木片擦著道長的耳邊飛過，砸在丹爐上，發出“啪”的脆響。

“找死！”道長怒吼一聲，聲音里的陰冷幾乎要凝成實質。

十幾只食影鬼同時轉向，黑壓壓的一片朝他撲過來！張凱抓起朱砂罐，轉身就往門外跑，朱砂粉從罐口灑出來，落在地上，畫出道斷斷續續的紅線。食影鬼碰到朱砂，發出“滋啦”的聲響，像被燙到似的后退了半步。

有用！

張凱的心里燃起一絲希望，拼盡全力沖出煉丹房，直奔前院。院子里空蕩蕩的，陽光正好，卻照不進那片被食影鬼籠罩的陰影里。他看見王玄被三只食影鬼圍在三清殿的臺階下，少年蜷縮著身子，雙手死死護住自己的影子，道袍的袖子被鬼爪撕開了道大口子。

“王玄！接住！”張凱把朱砂罐朝他扔過去。

王玄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驚喜，伸手穩穩接住罐子。“陣圖！”他大喊著，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扔過來，“公雞血在里面！”

張凱接住布包，里面果然是個小瓷瓶，沉甸甸的，晃一晃能聽見液體撞擊的聲音。他撕開布包，羊皮紙陣圖掉出來，在陽光下展開，上面的線條清晰而凌厲。

“站到陣眼去！”張凱對王玄喊道，同時抓起地上的朱砂粉，混著瓷瓶里的公雞血，在掌心搓成糊狀。

食影鬼已經追了出來，像片移動的烏云，遮得院子里的光線都暗了幾分。張凱深吸一口氣，回憶著陣圖的樣子，開始在地上畫陣。

他的手在抖，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激動。指尖的朱砂混著血，在青石板上畫出第一道線，鮮紅得像條流淌的血河。食影鬼的“嘶嘶”聲在耳邊響起，越來越近，他甚至能感覺到背后傳來的陰冷氣息。

“凱子！左邊！”王玄的喊聲帶著哭腔。

張凱猛地側身，一只食影鬼擦著他的后背掠過，撞在三清殿的柱子上，散成一團黑霧。他趁機畫完第二道線，與第一道線交叉，形成個鋒利的夾角。

“還有三道！”張凱喊道，聲音因為用力而有些沙啞。

王玄咬著牙，抓起地上的石子朝食影鬼扔過去，試圖吸引它們的注意。可那些鬼根本不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張凱和他正在畫的陣圖上，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誘餌。

張凱的額頭滲出冷汗，滴在地上的陣圖上，暈開一小片朱砂。他的動作越來越快，指尖的皮膚被青石板磨破了，滲出血來，與朱砂混在一起，讓畫出的線條更加鮮艷。

第三道線，第四道線……陣圖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像只展開翅膀的鳳凰，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紅光。食影鬼們似乎感覺到了威脅，變得狂躁起來，接二連三地朝張凱撲過來，卻都被他靈巧地躲開。

“最后一道！”張凱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蹦出來。

他猛地轉身，躲過一只食影鬼的撲擊，同時將手里剩下的朱砂血糊朝地上抹去，畫出最后一道弧線。

就在最后一筆完成的瞬間，整個陣圖突然亮起紅光！像有無數支火把在地下點燃，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將食影鬼們逼得連連后退。紅光形成個透明的罩子，將十幾只食影鬼困在里面，它們在罩子里瘋狂地沖撞、嘶吼，卻怎么也沖不出來。

張凱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手心的傷口火辣辣地疼。王玄跑過來，癱在他身邊，兩人看著陣圖里瘋狂掙扎的食影鬼，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

“成了……”王玄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們真的成了……”

張凱點點頭，剛想說話，臉色卻突然變了。他看見墻角的朱砂罐空了，地上的朱砂粉也用得差不多了，而陣圖的紅光正在慢慢變暗，像風中搖曳的燭火。

“朱砂不夠了。”張凱的聲音發顫。

王玄也發現了，笑容僵在臉上。“那……那怎么辦？”

陣圖里的食影鬼似乎也察覺到了紅光的減弱，沖撞得更加猛烈了，透明的罩子上已經出現了幾道細微的裂痕。

張凱的心沉了下去。他看向煉丹房的方向，門依舊敞開著，玄陽道長的身影站在門口，左眼的白翳在陽光下閃著光，嘴角掛著抹詭異的笑。

“別急啊。”道長的聲音飄過來，帶著種貓捉老鼠的戲謔，“這才剛開始呢。”

話音剛落，陣圖的紅光突然劇烈地閃爍了一下，一道裂痕從罩子頂部蔓延到底部，一只食影鬼趁機鉆了出來，像道黑色的箭，朝著最近的一個雜役撲過去！

那雜役尖叫一聲，拼命想跑，卻發現自己的影子像被釘在了地上，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淡、消失。

“不——！”張凱嘶吼著，想要沖過去，卻被王玄死死拉住。

“別去！你現在過去也沒用！”王玄的聲音里充滿了絕望，“我們沒有朱砂了！”

張凱眼睜睜地看著那雜役的影子徹底消失，身體軟軟地倒在地上，變成了一具沒有生氣的空殼。更多的裂痕出現在罩子上，越來越多的食影鬼鉆了出來，朝著院子里的其他人撲過去。

尖叫聲、哭喊聲、食影鬼的嘶吼聲混雜在一起，像一曲絕望的交響樂。張凱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看著那些熟悉的面孔一個個倒下，看著他們的影子被食影鬼吞噬，看著整個清風觀變成人間煉獄，卻無能為力。掌心的傷口還在流血，滴在地上，與朱砂混在一起，像朵絕望的花。

“還有辦法……”張凱突然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瘋狂的光，“還有血！”

王玄愣住了：“你說什么？”

“用我們的血！”張凱的聲音嘶啞，卻帶著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朱砂混著血能畫陣，那我們的血一定也能！”

他抓起地上的一塊尖銳的石子，毫不猶豫地劃破了自己的手掌。鮮血涌出來，染紅了他的指尖。

“你瘋了？”王玄驚呼，“這樣會死人的！”

“總比被這些鬼吃掉強！”張凱的眼睛紅了，“你想看著所有人都死光嗎？”

王玄看著他，又看了看那些瘋狂撲食的食影鬼，最終咬了咬牙，抓起石子劃破了自己的手掌。

“拼了！”

兩雙流著血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鮮血滴在地上，與殘存的朱砂混在一起，發出微弱的紅光。張凱和王玄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樣的決心。

他們朝著陣圖跑去，身后是越來越近的食影鬼，身前是搖搖欲墜的紅光罩子。

這一次，他們沒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