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凱是被凍醒的。
不是清晨的微涼,是那種滲進骨頭縫里的寒意,像有人把冰碴子塞進了他的道袍領口。窗外的天剛蒙蒙亮,青灰色的光斜斜地切進來,在地板上割出一道慘白的亮痕,照得角落里的蛛網(wǎng)纖毫畢現(xiàn)。
他摸了摸后頸,那里還殘留著昨夜狂奔時被樹枝劃破的刺痛。后山墳地的畫面像塊燒紅的烙鐵,死死燙在腦子里——李青的生辰八字木牌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紅,黃符紙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無數(shù)只手在半空招搖。
“醒了?”王玄蹲在地上系鞋帶,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剛去看李青,他還睡著,就是……”
“就是什么?”張凱猛地坐起來,道袍的下擺掃過床板,帶起一陣灰塵。
“就是他枕頭底下,放著那個木魚。”王玄的肩膀微微發(fā)顫,“我碰了一下,冰得像塊鐵,比煉丹房的硯臺還涼。”
張凱的心沉了沉。那木魚是三清殿的供物,常年擺在香火繚繞的供桌上,按理說該帶著煙火氣的溫熱,怎么會冰成這樣?他忽然想起李青后頸那圈暗紅色的勒痕,像被冰錐劃過似的。
兩人往李青的廂房走時,正撞見玄陽道長從里面出來。老道的白胡子上沾著點露水,手里拿著串紫檀念珠,指尖在“封”字珠上反復摩挲,見了他們,眼角的皺紋舒展了些:“醒了?正好,去前殿給護法神像拂塵,昨夜風雨大,怕是積了灰。”
張凱盯著他的手。那串念珠他見過,本該是溫潤的紫檀色,此刻卻泛著層冷光,像浸過冰水。“師傅,李青他……”
“無妨,”玄陽道長打斷他,聲音平靜得像潭死水,“只是邪氣未散,多念些經(jīng)就好了。”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張凱蒼白的臉上,“你臉色不好,是沒睡好?”
“嗯……做了噩夢。”張凱含糊地應著,不敢提后山的事。
老道點點頭,從袖袋里摸出塊玉佩,遞到他面前。玉佩是碧綠色的,雕著個模糊的符文,邊緣打磨得很光滑,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寒氣。“戴上吧,能安神。”
張凱的指尖剛碰到玉佩,就像被針扎了似的縮回手。那寒意不是玉石的涼,是帶著股腥氣的陰寒,像摸到了冰水里泡著的魚鰓。“謝師傅,我不用……”
“戴著。”玄陽道長的聲音突然沉了些,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念珠在他指間轉得飛快,紫檀珠子碰撞的輕響里,藏著點說不出的急切。
張凱只好接過來,塞進袖袋。玉佩隔著布料硌著胳膊,寒氣一點點滲進來,像有條小蛇順著血管往心臟鉆。他忽然注意到,老道的袖口沾著點黃紙灰,和后山墳頭的符紙顏色一模一樣。
前殿的三清像前還燃著殘香,煙氣裊裊地纏著房梁。兩尊護法神像立在供桌兩側,是泥塑的判官,左邊的青面獠牙,右邊的白面長須,手里都握著鐵筆和生死簿,眼珠是黑琉璃做的,在晨光里泛著冷光。
“這倆玩意兒看著就瘆人。”王玄拿起拂塵,剛碰到青面判官的肩膀,突然“嘶”了一聲,“咋這么涼?”
張凱也伸手摸了摸。泥塑本該是帶著土腥味的溫熱,可這判官像卻冰得刺骨,手指按上去的地方,甚至能感覺到細微的凹陷,像……皮膚的彈性?他猛地縮回手,心臟“咚咚”狂跳。
“別瞎摸,”王玄推了他一把,“師傅說這神像開過光,碰多了不吉利。”他拿著拂塵小心翼翼地掃過判官的臉,黑琉璃眼珠在光線下轉了轉,像在盯著他們看。
張凱的后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是錯覺嗎?剛才那眼珠明明動了!他揉了揉眼睛再看,神像依舊是那副猙獰模樣,眼珠死死盯著供桌,紋絲不動。
“你咋了?臉都白了。”王玄奇怪地看他一眼。
“沒事。”張凱別過臉,不敢再看那神像。可不知怎么的,總覺得背后有兩道視線,像冰錐似的扎著他的后頸。
拂塵的動作越來越快,王玄的手卻突然停在半空。“凱子,你看……”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張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青面判官的脖子,竟然轉了個角度!原本沖著供桌的臉,此刻微微側著,黑琉璃眼珠正對著他們藏身的柱子,嘴角那道猙獰的笑,像是咧開了半分。
“動……動了……”王玄手里的拂塵“啪嗒”掉在地上,拂塵穗子散開,像團亂糟糟的頭發(fā)。
張凱的腦子一片空白,雙腿像灌了鉛似的挪不動。他眼睜睜看著那泥塑的脖子又轉了轉,幅度不大,卻真實存在,泥塑的裂紋里落下點紅土,像掉下來的血痂。
“跑!”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兩人跌跌撞撞地沖出前殿,直到撞在回廊的柱子上,才敢回頭看。前殿的門虛掩著,兩尊神像的影子投在地上,隨著晨光慢慢拉長,像兩只蟄伏的巨獸。
“它真的動了……”王玄扶著柱子干嘔,臉色白得像紙,“泥塑怎么會動?那是泥做的啊!”
張凱沒說話,突然想起袖袋里的手機。他昨晚為了拍李青的木魚,特意充了電帶在身上。“我去拍下來!”
“你瘋了?”王玄抓住他的胳膊,“那玩意兒邪門得很,你還敢回去?”
“不拍下來,誰信?”張凱甩開他的手,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像打鼓,“我們得知道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會動!”
他躡手躡腳地溜回前殿,手機緊緊攥在手里,屏幕冰涼。青面判官已經(jīng)轉回了原來的角度,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張凱屏住呼吸,點開錄像功能,鏡頭對準神像,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顫。
一分鐘,兩分鐘……神像紋絲不動。供桌前的殘香燃盡了,最后一縷煙打著旋兒飄向房梁。張凱的胳膊舉得發(fā)酸,正要關掉錄像,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見——白面判官的頭,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往青面判官那邊偏了偏!
他猛地把鏡頭轉過去,手指死死按著錄像鍵。就見那白面判官的脖子像被無形的手擰著,一點點轉過來,黑琉璃眼珠在鏡頭里泛著光,仿佛在對著他笑。泥塑的脖頸處裂開道細縫,紅土混著點黑色的東西掉下來,像凝固的血。
張凱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跑,手機差點掉在地上。跑出前殿時,他聽見身后傳來“咔嚓”一聲輕響,像是泥塑裂開的聲音,又像是誰在背后磨牙。
回到廂房,王玄正蹲在地上發(fā)抖。張凱把手機扔給他:“錄下來了!你自己看!”
王玄哆嗦著點開視頻,屏幕上的畫面卻讓他愣住了——視頻里只有兩尊靜止的神像,青面獠牙,白面長須,脖子挺得筆直,別說轉動了,連一絲晃動都沒有。供桌前的香灰安安靜靜地堆著,連風都沒有。
“怎……怎么會這樣?”王玄反復拖動進度條,畫面依舊靜止,“你不是說錄到了嗎?”
張凱一把搶過手機,自己翻看。真的沒有!剛才明明錄到了轉動的脖子,裂開的細縫,可視頻里什么都沒有,只有兩尊死氣沉沉的泥塑。他突然想起那玉佩的寒氣,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是這道觀有問題,還是他的眼睛出了問題?
“它不想讓我們證明。”張凱的聲音干澀,“那神像……知道我們在拍它。”
王玄的臉瞬間沒了血色,手機“啪嗒”掉在地上。屏幕亮著,照出兩尊神像猙獰的臉,像在嘲笑他們的徒勞。
接下來的一整天,張凱都魂不守舍。練劍時差點被王玄的木劍削到手指,抄經(jīng)時把“太上老君”寫成了“太上老軍”,被管事師兄罰去劈柴。斧頭掄在木頭上,震得虎口發(fā)麻,腦子里卻反復回放著神像轉動的畫面,還有視頻里靜止的畫面,兩者交織在一起,像把鈍刀子在割他的神經(jīng)。
傍晚去齋堂吃飯,他看見玄陽道長坐在主位上,正低頭喝著粥。老道的手指上沾著點紅土,像剛捏過泥塑,見張凱看過來,還朝他舉了舉杯,碗沿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臉。
張凱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袖袋上,玉佩的寒意透過布料滲進來,比早上更甚。他忽然覺得這玉佩像個監(jiān)聽器,或者說,像個標記,讓那些“東西”能清楚地知道他在哪里。
“你咋不吃?”王玄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師傅看你好幾眼了。”
張凱拿起筷子,夾了口青菜,卻覺得像在嚼蠟。他看著玄陽道長慢悠悠地喝粥,看著李青機械地扒拉著米飯,看著王玄緊張地瞟向前殿的方向,突然覺得這齋堂像個巨大的戲臺,他們都是被人操控的木偶,而提線的人,就坐在主位上。
吃完飯,張凱借口消食,往煉丹房的方向走。他想把那玉佩扔掉,哪怕被師傅發(fā)現(xiàn)也在所不惜。可剛走到竹林邊,就聽見前殿傳來“咔嚓”一聲脆響,像是琉璃碎裂的聲音。
他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往前殿跑。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濃烈的土腥味撲面而來——青面判官的黑琉璃眼珠,碎了!
碎片散落在供桌上,像堆黑色的眼淚。而那尊神像的臉,正對著門口的方向,嘴角的裂紋里,滲出點暗紅色的東西,像在流血。
張凱的目光猛地落在白面判官身上。那尊神像的脖子,又轉了個角度,黑琉璃眼珠死死盯著他,像是在說:下一個就是你。
袖袋里的玉佩突然變得滾燙,像塊燒紅的烙鐵。張凱嚇得趕緊把它拽出來,扔在地上。玉佩落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叮”的一聲脆響,裂開了道縫,里面露出的不是玉質,而是黑漆漆的東西,像凝固的血。
就在這時,玄陽道長快步走了進來,看到地上的玉佩,眉頭猛地皺起。“誰讓你扔了?”他的聲音帶著怒意,撿起玉佩的手抖得厲害。
“它……它是假的!里面不是玉!”張凱指著裂開的玉佩,聲音發(fā)顫。
老道沒說話,只是死死攥著那塊裂開的玉佩,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的目光落在青面判官碎裂的眼珠上,又轉向張凱,眼神里的溫和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冰冷的寒意,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有些東西,不信也得信。”玄陽道長的聲音很低,帶著股說不出的疲憊,“這玉佩,你必須戴著。”
張凱看著他手里那塊滲著黑氣的玉佩,又看了看那尊嘴角流血的神像,突然明白了——這根本不是安神的玉佩,是個護身符,或者說,是個祭品,用他的氣息,去安撫那些躁動的“東西”。
而那會動的泥塑,大概就是在提醒他:要么乖乖戴著玉佩,要么,就變成和它們一樣的東西。
夜色漸深,前殿的油燈忽明忽暗。張凱躺在床上,手里攥著那塊被強行塞回來的玉佩,寒意和滾燙交替著從掌心傳來,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活了過來。
他不敢再看前殿的方向,甚至不敢閉眼。只要一閉上眼,就會看見青面判官轉動的脖子,白面判官盯著他的眼珠,還有玉佩裂縫里那片化不開的黑。
窗外的風又開始吹了,竹林“沙沙”作響,像是有人在外面磨牙。張凱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渾身發(fā)抖,卻怎么也驅散不了那股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
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那會動的泥塑,裂開的玉佩,還有后山的墳地,都在無聲地告訴他:清風觀里的“東西”,已經(jīng)醒了。而他們這些人,不過是它們醒來后的第一份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