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光像被稀釋過的牛奶,淡得幾乎看不見,只有窗欞的影子在地板上投下幾道歪斜的線條,像誰用指甲劃出來的。他摸了摸枕頭底下的桃木片,木頭的紋路硌著手心,這才想起昨晚下了半宿雨,天亮時才歇住,空氣里還飄著股潮濕的土腥味。
“你聽見沒?”王玄的聲音從對面床上傳來,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啥聲兒?跟敲木頭似的。”
張凱豎起耳朵聽,那聲音確實在響,“篤、篤、篤”,不快不慢,像是有人在敲空木頭,從西邊廂房的方向傳過來的。他心里咯噔一下——西邊廂房住的是李青。
“是李青?”張凱坐起身,道袍的領口蹭著脖子,涼颼颼的。這幾天李青雖說好轉了些,但走路還發飄,怎么會半夜不睡覺敲東西?
“去看看?”王玄也爬了起來,摸黑套上鞋,動作麻利得像只偷油的耗子。
兩人躡手躡腳地溜出房門,廊下的月光剛好夠照見腳下的青石板。那“篤篤”聲更清晰了,果然是從李青的房間里傳出來的,還混著點模糊的念叨聲,像是在念經。
張凱湊到窗縫邊往里瞧,心臟猛地一縮——李青正坐在桌前,背對著窗戶,手里拿著個黑乎乎的東西在敲,月光從他耳邊溜過,能看見他側臉的輪廓繃得緊緊的,像塊硬邦邦的木頭。桌上點著盞油燈,豆大的火苗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隨著敲打的動作一搖一晃。
“他手里拿的啥?”王玄壓低聲音,熱氣吹在張凱的耳朵上,癢得人想躲。
張凱瞇起眼睛仔細看,李青手里的東西是個巴掌大的木疙瘩,形狀圓圓的,上面還鑿著幾道淺溝——是觀里用來念經的木魚!這東西平時都擺在三清殿的供桌上,怎么會跑到李青手里?
“你聽他念的啥。”張凱拽了拽王玄的袖子。
李青的念叨聲突然清楚了點,斷斷續續的,像是被風吹散的碎紙片:“……渡……苦厄……皆……超生……”聲音平得像塊板,聽不出一點情緒,連調子都沒起伏,與其說是念經,不如說更像臺沒調準頻的收音機。
“邪門了。”王玄的聲音發顫,“他咋突然念起經來了?前兩天連《清靜經》都背不全。”
張凱沒說話,眼睛盯著李青的手。少年敲木魚的動作太規律了,一下是一下,間隔的時間分毫不差,像是有人提著線在操控。更奇怪的是他的影子——墻上的影子敲木魚時,手腕的動作比實際動作慢半拍,像是個反應遲鈍的模仿者。
就在這時,李青突然停了下來,嘴里的念叨也斷了。他保持著敲木魚的姿勢,一動不動,像尊突然斷電的木偶。張凱和王玄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喘,廊下的風卷起幾片落葉,打著旋兒從腳邊飄過,帶著股說不出的寒意。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李青又動了,繼續敲起木魚,念經的聲音也跟著響起來,還是那副平平板板的調子。張凱突然注意到,他后頸那圈淺褐色的勒痕,在油燈下泛著點詭異的紅光,像條細蛇在皮膚底下慢慢爬。
“咱還是走吧。”王玄拉了拉張凱的胳膊,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看著滲人。”
張凱點點頭,兩人輕手輕腳地退回廂房,關上門后,后背都已被冷汗浸透。窗外的木魚聲還在響,“篤、篤、篤”,敲在寂靜的夜里,像敲在人的心臟上。
“你說他是不是中邪了?”王玄灌了半壺水,喉結滾動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我奶奶說過,半夜敲木魚的,不是招鬼就是被鬼纏上了。”
“別瞎說。”張凱嘴上反駁,心里卻直發毛。他想起《百鬼圖注》里說的“魂被攝”,李青現在的樣子,跟書里描述的簡直一模一樣。可那鎖影陣不是起作用了嗎?怎么還會這樣?
“要不……明天問問他?”王玄搓著手,眼神里滿是不安。
“嗯。”張凱應著,腦子里卻亂糟糟的。他摸出床底的《百鬼圖注》,借著從窗縫漏進來的月光翻到食影鬼那一頁,指尖劃過“七日必亡”四個字,突然想起李青的影子是三天前開始變淡的——今天正好是第七天。
他怎么沒死?是鎖影陣的作用,還是……師傅用了別的法子?張凱忽然想起煉丹房里的紙人,還有那顆刻著“封”字的念珠,后背瞬間竄起一股涼氣。
窗外的木魚聲不知何時停了,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張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覺得黑暗里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李青敲木魚的“篤篤”聲像根針,反復扎著他的神經。
天快亮時,他終于迷迷糊糊睡過去,夢里又回到了藏經閣,那本《百鬼圖注》的空白頁上,暗紅色的字跡突然滲出鮮血,“封印必破”四個字變得模糊不清,像是被什么東西舔過。
第二天一早,張凱第一時間就去找李青。少年正坐在廊下曬太陽,手里捧著個粗瓷碗喝粥,見了他,還露出個淺淺的笑,看起來和平時沒什么兩樣。
“你昨晚睡得咋樣?”張凱在他旁邊坐下,假裝不經意地問。
“挺好啊,”李青舀了勺粥送進嘴里,粥水順著嘴角往下流,他也沒擦,“就是做了個怪夢,夢見自己在敲木魚,敲了一整夜,胳膊都酸了。”
張凱的心沉了一下:“敲木魚?你咋會夢見這個?”
“不知道,”李青撓撓頭,眼神有點發飄,“好像是師傅讓我敲的,說給‘它們’念念經,能讓‘它們’安分點。”
“它們?”張凱追問,“是啥東西?”
“不清楚,”李青搖搖頭,脖子上的勒痕在陽光下看得更清楚了,“師傅沒說,就說照做就行。”他喝完最后一口粥,把碗往旁邊一放,“我去趟茅房。”
看著李青晃晃悠悠的背影,張凱的眉頭擰成了疙瘩。師傅讓他敲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玄陽道長在操控李青,還是……李青被什么東西附身后,借他的嘴在傳話?
“咋了?問出啥了?”王玄不知從哪冒出來,手里還拿著兩個剛蒸好的饅頭。
張凱把李青的話復述了一遍,王玄的臉瞬間白了:“師傅讓他敲的?這……這也太嚇人了!難道師傅跟那些‘東西’有勾結?”
“別瞎說。”張凱瞪了他一眼,心里卻也泛起嘀咕。玄陽道長的行為越來越可疑,燒紙人、藏念珠、現在又讓李青半夜敲木魚,這背后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要不……今晚跟著他?”王玄壓低聲音,眼睛里閃著點興奮和恐懼,“看看他到底在給誰念經。”
張凱猶豫了一下。跟著李青,說不定能發現真相,但也可能有危險。他摸了摸懷里的桃木片,木頭的涼意透過布料滲進來,讓他稍微冷靜了點。“行,不過得小心點,別被發現了。”
白天過得格外慢。練劍時,張凱總走神,木劍在他手里東倒西歪,好幾次差點打到自己的腿。王玄在旁邊看得直皺眉,用劍鞘敲了敲他的手腕:“你魂兒又飛了?這招‘靈蛇出洞’,不是讓你學蚯蚓拱地!”
午飯時,李青的胃口好了不少,吃了兩個饅頭還喝了碗粥,只是吃飯的動作有點機械,像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玄陽道長坐在主位上,慢慢喝著粥,眼神時不時往李青身上瞟,嘴角帶著點說不出的笑意,看得張凱心里發毛。
傍晚的齋堂里,不知誰提起后山的事,一個掃地的老道說最近總聽見后山有哭聲,像是女人在哭,聽得人心里發慌。王玄湊到張凱耳邊:“你說,李青會不會去后山?”
張凱心里一動。清風觀的后山他去過一次,全是荒草和亂石,據說以前是片亂葬崗,觀里的人平時都不去。李青要真是給“它們”念經,去后山也不是沒可能。
“不好說,”張凱搖搖頭,“等晚上就知道了。”
好不容易熬到半夜,那熟悉的“篤篤”聲又響起來了。張凱和王玄趕緊披好衣服,躲在門后,聽見李青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兩人悄悄跟出去,看見李青抱著木魚,低著頭往道觀后門的方向走,腳步輕飄飄的,像在夢游。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貼在地上,隨著腳步一晃一晃,卻始終離他的腳有半尺遠,像是不愿意跟著他走。張凱注意到,李青后頸的勒痕在月光下又變成了暗紅色,比早上深了不少。
兩人遠遠地跟著,不敢靠太近。李青走得很慢,卻很穩,一直往后山的方向走,手里的木魚沒再敲,只是抱在懷里,像抱著個寶貝。后山的路不好走,全是碎石和雜草,他卻像走平地一樣,連絆都沒絆一下。
越往后山走,空氣越冷,明明是夏天,卻冷得像深秋。風穿過樹林,發出“嗚嗚”的聲響,真像有人在哭。王玄嚇得緊緊拽著張凱的袖子,指節都發白了。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李青突然停在了一片空地上。張凱和王玄趕緊躲到一棵老松樹后面,探出頭一看,兩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空地上竟然是一片墳地!大大小小的墳包擠在一起,上面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每個墳頭前都插著一張黃符,符紙在風里嘩啦啦地響,像無數只小手在招手。月光灑在墳包上,泛著慘白的光,看著格外瘆人。
李青走到最中間的一個新墳前,放下木魚,盤腿坐了下來,開始敲起來,“篤、篤、篤”,聲音在寂靜的墳地里回蕩,聽得人頭皮發麻。他又開始念經,還是那副平平板板的調子,像是在給墳里的東西唱安眠曲。
張凱的心跳得像擂鼓。觀里從來沒人提過后山有墳地,這到底是誰的墳?李青又為什么偏偏來這個新墳前念經?
他壯著膽子,拉著王玄往旁邊挪了挪,想看得更清楚點。這一看,差點把魂嚇飛了——那個新墳前,除了黃符,還擺著個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寫著幾個字,借著月光能看清是“弟子李青生辰八字某年某月某日”。
這是李青的墳?!
張凱捂住嘴,才沒讓自己喊出聲來。王玄更是嚇得渾身發抖,差點癱坐在地上。一個活生生的人,怎么會給自己立墳?還要半夜來墳前敲木魚念經?
就在這時,李青突然停了下來,抬起頭,直勾勾地看向張凱他們藏身的方向。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泛著點詭異的白光,像是兩盞鬼火。
“誰在那兒?”李青的聲音突然變得又尖又細,完全不像他自己的聲音,“師傅說,不許外人來這兒……”
張凱和王玄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往山下跑,連鞋跑掉了一只都沒敢回頭。身后的木魚聲又響了起來,“篤、篤、篤”,敲得又快又急,像是在催命,還有李青那尖細的聲音,一直追著他們,像附骨之疽。
跑回道觀時,兩人都累得快虛脫了,癱在廊下大口喘著氣,心臟跳得快要蹦出來。后山的墳地,李青的生辰八字,還有那詭異的木魚聲……這一切像個噩夢,死死地纏著他們。
“他……他咋會有自己的墳?”王玄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難道……他早就死了?我們看到的是……是鬼?”
張凱沒說話,腦子里亂成一團麻。他想起李青第七天沒死,想起師傅燒的紙人,突然有了個可怕的猜測——師傅是不是用了什么法子,給李青做了個替身,埋在了后山?那紙人上寫著李青的名字,就是為了讓替身更像他?
可這樣做,是為了救他,還是為了……別的什么?張凱不敢再想下去。
窗外的天漸漸亮了,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驅散了些許寒意。但張凱知道,有些東西,陽光是照不亮的。后山的墳地,李青的木魚,還有師傅隱藏的秘密,都像埋在土里的鬼,遲早會爬出來,把他們一個個拖下去。
他摸了摸懷里的桃木片,又看了看床底那本藏著秘密的《百鬼圖注》,突然覺得這清風觀,就是一個巨大的墳場,他們這些人,不過是等著被埋葬的祭品。
而那夜半的木魚聲,大概就是催他們上路的喪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