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光慘白如紙，斜斜地貼在地板上，照得角落里的蛛網泛著銀光，網中央的蜘蛛縮成個黑點兒，一動不動，像粒干透的豆豉。

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裂縫里滲出的寒意比昨夜更甚，指尖按上去時，竟感覺那裂縫在微微收縮，像張要咬人的嘴。王玄的鼾聲在對面床響起，粗重得像頭小豬，可張凱總覺得那呼吸聲里藏著別的動靜，像是有人貼著王玄的耳朵在吹氣。

“別裝了。”張凱低聲說，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發飄。

王玄的鼾聲頓了頓，隨即又響起來，只是頻率亂了些，像臺卡殼的風箱。張凱坐起身，月光剛好照在他臉上——少年的眼睫毛在顫抖，嘴角抿得緊緊的，分明醒著。

“你到底想干啥？”張凱的聲音壓得更低，手悄悄摸向枕頭底下的桃木片。木頭的紋路硌著手心，帶著點讓人安心的糙意。

王玄猛地睜開眼，月光在他瞳孔里碎成點點銀星?！拔蚁刖饶??！彼穆曇魡〉孟癖簧凹埬ミ^，“那符不能貼，師傅讓我畫的是‘替命符’，貼上了，你的精氣就會被神像吸走，跟李青一樣?！?

張凱的心臟猛地一縮。替命符？難怪那符膽畫成圓圈，難怪咒語要念錯——王玄是故意的?？煞苛荷系耐咂澳峭咂悄闩?？”

“不是！”王玄急得坐起來，道袍的袖子掃過床板，帶起一陣灰，“我看見老劉在房梁上鬼鬼祟祟的，他手里拿著瓦片……”

“老劉？”張凱愣住了。雜役老劉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平時沉默寡言，總蹲在灶房門口抽煙，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滅不定，像他那雙渾濁的眼。聽說他欠著老家媳婦一大筆錢，總念叨著“等還了錢就回家”，怎么會害自己？

“我沒騙你?！蓖跣难廴t了，“他這幾天不對勁，總盯著你看，眼神直勾勾的，像看塊肥肉。”

張凱沒說話，腦子里反復回放著老劉的樣子：佝僂的背，黧黑的臉，手指關節粗大，捏煙袋鍋時總在發抖。那樣一個老實巴交的人，會藏在房梁上推瓦片？他忽然想起玄陽道長的怒吼——“再這樣下去，下一個就是張凱了”，難道老劉也是被師傅指使的？

“你為啥要幫我？”張凱盯著王玄的眼睛，月光把他的瞳孔照得透亮，像兩泓清水。

王玄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低下頭盯著自己的手?！拔腋缫郧耙苍谟^里?！彼穆曇艉茌p，像怕被風吹走，“五年前，跟李青一樣，影子越來越淡，后來……在后山發現了他的墳，跟李青那座一模一樣?！?

張凱的呼吸頓住了。王玄從沒提過自己有哥哥，觀里的老人也沒人說過。他想起王玄畫符時顫抖的手，想起他跟師傅爭執時的哭腔，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又酸又麻。

“師傅說，這是命。”王玄的聲音帶著哭腔，“可我不信。我哥那么好的人，會畫符，會打拳，憑啥要當替身？”他猛地抬起頭，眼睛里閃著點瘋狂的光，“我要救你，我不能再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變成墳包里的骨頭！”

窗外的風突然大了，吹得窗欞“哐哐”響，像有人在外面使勁捶門。張凱摸了摸袖袋里的替命符，那張小圓圈里藏著“逃”字的符紙，此刻像塊烙鐵，燙得他心口發慌。

“我知道你不信我?！蓖跣膽牙锾统鰝€布包，塞到他手里，“這是我哥留下的，你自己看?！?

布包上繡著個歪歪扭扭的八卦，針腳松松散散的。張凱打開一看，里面是半本殘破的日記，紙頁黃得像枯葉，上面的字跡潦草，帶著點說不出的慌亂。

“七月初三，師傅讓我多念《度人經》，說后山的‘它們’不安分了。”

“七月初七，影子有點淡，師傅說沒事，讓我喝符水?！?

“七月十二，脖子上長了黑痕，像被繩子勒過，晚上總夢見穿紅衣服的女人。”

“七月十五，師傅給了我塊玉佩，說戴著能保命……可我看見他偷偷燒我的生辰八字。”

后面的字跡越來越亂，最后幾頁只剩下些模糊的劃痕，像用指甲摳出來的。張凱的指尖劃過“穿紅衣服的女人”幾個字，心臟突然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這和《百鬼圖注》里新增的內容對上了！

他猛地想起床底的古籍，掀開被子就往床底鉆。王玄嚇了一跳，趕緊跟過去，看著他從木箱里翻出那本泛黃的《百鬼圖注》，借著月光翻開。

書頁果然新增了一頁。

不是用朱砂寫的，也不是用墨筆，而是用一種暗紅色的東西寫的，像干涸的血，字跡扭曲得像一條條掙扎的蛇：“食影鬼后，將現‘縊鬼’，喜纏心有執念者，以發絲為索，懸于梁上?！?

“縊鬼……”王玄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哥日記里寫的紅衣服女人，就是這個？”

張凱點點頭，指尖劃過“心有執念者”幾個字，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人影——老劉。那個總念叨“欠老家媳婦錢”的雜役，他的執念，不就是那筆沒還的債嗎？

“不好！”張凱猛地站起來，道袍的下擺掃過地上的日記，“老劉有危險！”

王玄也反應過來，抓起墻角的木劍就往外沖。“去他房里看看！”

老劉的房間在道觀最東邊，緊挨著柴房，平時總堆著些亂七八糟的雜物。兩人跑到門口時，發現房門虛掩著，里面黑漆漆的，沒一點動靜。

“老劉？”張凱推開門喊了一聲，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回蕩，帶著點說不出的詭異。

沒人應答。只有一股淡淡的霉味飄出來，混著點煙袋鍋的焦糊味。王玄點亮火折子，昏黃的光線下，兩人看見屋里的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地上散落著幾個空酒壇，老劉常穿的那件藍布褂子扔在地上，沾著點黑灰。

“人呢？”王玄的聲音發顫，火折子在手里抖得厲害。

張凱的目光落在房梁上。那里空蕩蕩的，只有幾根掛著蛛網的木楔子，像是以前掛過什么重物。他的心沉到了谷底，剛要說話，就聽見王玄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在……在那兒！”

張凱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血液瞬間凍結了——老劉就吊在柴房的房梁上！

準確地說，是吊在連接老劉房間和柴房的那根橫梁上。他穿著那件藍布褂子，頭歪向一邊，舌頭伸出來老長，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門口的方向。最讓人頭皮發麻的是他的脖子——沒有繩子，只有一縷黑色的長發，像條活蛇似的纏在上面，發絲鉆進皮膚里，留下一道道細小的血痕。

“縊鬼……真的是縊鬼……”王玄癱坐在地上，火折子掉在腳邊，火苗舔著他的褲腳，他卻渾然不覺。

張凱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忍著惡心往前走了兩步。那縷黑發在月光下泛著油光，尾端垂在地上，像條拖著的尾巴。他想起《百鬼圖注》里的話，“以發絲為索”，原來不是比喻，是真的用頭發！

他突然注意到老劉的手里攥著什么東西。走近了才看清，是張皺巴巴的紙，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欠秀蓮的錢，還不上了……”

“秀蓮……應該是他媳婦?！蓖跣穆曇魩е耷唬八偰钸哆@個名字?！?

張凱的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被執念困住的人，最終被縊鬼找上了門。他的目光掃過老劉瞪圓的眼睛，突然覺得那眼神里藏著的不是恐懼，是解脫?；蛟S對老劉來說，這樣反而能還清“債”？

就在這時，那縷黑發突然動了！

不是被風吹的，是自己動的！像有生命似的，發絲從老劉的脖子上慢慢抽出來，帶著點暗紅色的血珠，在空中扭曲著，像條尋找下一個獵物的蛇。

“快跑！”張凱拽起癱在地上的王玄，轉身就往外跑，心臟跳得像要炸開。

身后傳來“啪嗒”一聲，像是老劉的尸體掉在了地上。那縷黑發追逐的“嘶嘶”聲在耳邊響起，越來越近，帶著股說不出的腥氣。兩人連滾帶爬地沖出柴房，直到撞在前殿的柱子上，才敢回頭看。

黑發沒追上來。月光下，柴房的門緩緩關上，像一張吞噬一切的嘴。

“他……他死了……”王玄靠在柱子上，大口喘著氣，眼淚混著鼻涕往下流，“跟我哥一樣，都死了……”

張凱沒說話，只是死死攥著手里的《百鬼圖注》。書頁上的暗紅字跡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像在嘲笑他們的無力。食影鬼，縊鬼，還有那些會動的泥塑，這清風觀到底藏著多少鬼？師傅說的“唯一的辦法”，難道就是用活人去喂這些鬼？

前殿的護法神像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青面判官碎裂的眼珠處黑洞洞的，像在盯著他們看。張凱突然想起王玄哥哥的日記，“師傅偷偷燒我的生辰八字”，又想起李青墳前的木牌，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我們得找到封印?！睆垊P的聲音很沉，帶著種前所未有的堅定，“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王玄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咋找？我們連封印在哪兒都不知道?！?

“煉丹房。”張凱想起李青說的那塊刻著陣法的石板，“李青說煉丹房有塊奇怪的石板，肯定跟封印有關。”

“可師傅總在煉丹房……”

“等他睡熟了再去?！睆垊P摸了摸胸口的玉佩，裂縫里的寒意似乎減輕了些，“我們必須知道真相，不然下一個死的，可能就是你我?！?

王玄咬了咬嘴唇，點了點頭，眼里的恐懼慢慢被一種決絕取代?！昂?，我跟你一起去。我哥的日記里提到過‘鎮鬼圖’，說那圖上標著封印的位置，說不定就在煉丹房里。”

夜色更深了，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貼在地上，像兩條掙扎的魚。前殿的木魚聲不知何時又響了起來，“篤、篤、篤”，敲得又慢又沉，像是在為老劉送行，又像是在催促著下一個祭品。

張凱握緊懷里的古籍，指尖觸到那頁新增的字跡，粗糙得像砂紙。他知道，從老劉吊在房梁上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再也回不去了。要么找到封印，打破這該死的循環，要么就像李青、老劉和王玄的哥哥一樣，變成后山墳包里的一抔土，連影子都留不下。

而那縷鉆進皮膚的黑發，像個警告，像個標記，無聲地告訴他們：縊鬼已經盯上了他們，下一個被執念困住的人，會是誰？

他看向王玄，少年正盯著前殿的神像發呆，眼神里藏著對哥哥的思念，那也是一種執念。張凱又想起自己——他的執念，是找到真相，是活著離開這座吃人的道觀。

這些執念，會不會成為縊鬼下一條發絲的目標？

夜風穿過回廊，帶著后山墳地的寒意，吹得人后頸發麻。張凱裹緊道袍，把《百鬼圖注》揣進懷里，像是揣著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知道，今晚注定無眠，而更可怕的東西，或許還在后面等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