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的唐芽像青岡鎮(zhèn)春天里剛冒頭的柳芽，帶著股沒被凍透的鮮活氣。黑龍江的風(fēng)刮得再烈，也吹不散她眼里的亮——那是種混著雪地反光的天真，笑起來時嘴角會彎成月牙，露出兩顆淺淺的梨渦。

她住的小鎮(zhèn)藏在松嫩平原的褶皺里，磚房檐下總掛著冬天沒化盡的冰棱，家里的火墻永遠(yuǎn)暖烘烘的。晚飯時聽爺爺唐國講老故事是她最愛的事，爺爺抽著旱煙，說唐家祖上在山海關(guān)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呢斨鳎駠鴷r宅院大得能跑馬，祖太爺卻在風(fēng)緊時一把火燒了地契，帶著細(xì)軟闖關(guān)東，才讓唐君這輩能安穩(wěn)守著鎮(zhèn)上的雜貨鋪。

唐芽不太懂“地主”“闖關(guān)東”這些詞的分量，只記得爺爺說祖太爺藏過一壇銀元，埋在山海關(guān)老宅的石榴樹下。她會趁弟弟唐羽趴在炕桌上寫作業(yè)時，偷偷拽他的小辮：“等咱長大了，去挖銀元買冰糖葫蘆，要兩串，一串給你蘸芝麻。”媽媽顧瑤在灶房聽見了，總會笑著敲她的后腦勺：“別聽你爺瞎掰，小心讓你奶朱珍聽見，罰你給雞窩掃雪。”

她的世界就這么大，是爸爸進(jìn)貨時卡車揚起的塵土，是弟弟搶她烤地瓜時的耍賴，是奶奶納鞋底時的線繩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至于那些隔著百年風(fēng)雪的往事，更像是冬天窗玻璃上的冰花，好看，卻摸不真切。

在唐芽眼里，鎮(zhèn)子西頭那片老墳場從不是嚇人的地方。四百米的距離，夠她和樊瀾手拉手踩著田埂走三分鐘，路上能摘兩朵黃燦燦的野菊。

墳場早沒了正經(jīng)模樣，三十年沒添過新墳，原先的土包被雨水沖得坑坑洼洼，露出半截朽壞的棺木邊角，倒成了孩子們跳房子的格子。最粗的那棵老柳樹得兩個孩子合抱，枝椏垂到地上，唐芽總愛攀著樹干蕩秋千，樊瀾就在樹下?lián)焖蜗聛淼牧~，編成圈往彼此頭上戴。

“我爺說這地邪性，不讓我來。”樊瀾一邊把柳葉環(huán)往唐芽腦門上按，一邊壓低聲音笑，“可你看，哪有什么鬼？”唐芽晃著腿咯咯笑，腳邊就是個塌了一半的墳頭，草根從裂縫里鉆出來，纏著片褪色的紙錢。她們常在這兒分偷藏的糖塊，看云飄過柳樹枝椏，聽遠(yuǎn)處鎮(zhèn)上的雞鳴漫過來。

弟弟唐羽有時會跟來，蹲在墳場邊緣的亂草里捉螞蚱，唐芽就扯著嗓子喊他別踩壞了“老祖宗的家”——這話是聽奶奶朱珍說的，她其實不懂什么叫祖宗，只覺得這片被柳樹罩著的地方，比家里的小院更自在，風(fēng)里都飄著野趣的味道。

那片墳地藏在鎮(zhèn)子最西頭的老槐樹林里，白日里也總是籠著層化不開的白霧，腳踩在枯葉上的聲響會被拉得老長，像有人在身后拖著鎖鏈。

最老的墳頭連碑都風(fēng)化得看不清字，只堆著半塌的土包，卻總在陰雨天滲出血色的水，順著裂縫蜿蜒，在草叢里積成小小的紅潭。有膽大的后生曾在月圓夜靠近，說看見過土包里伸出枯瘦的手，指甲縫里嵌著黑泥，正一下下扒拉著墳頭的新土。

墳地中央立著棵百年老槐，樹干上刻滿了歪歪扭扭的名字，據(jù)說都是沒能順利下葬的孤魂。風(fēng)一吹，枝葉就發(fā)出“嗚嗚”的哭聲，仔細(xì)聽，還能辨出女人的啜泣混在里面，順著樹影往人后頸鉆。

有人試過在墳地邊緣立警示牌，可第二天準(zhǔn)會被連根拔起，牌面朝下插在某個新墳前，背面用紅漆畫著個歪腦袋的笑臉。鎮(zhèn)上的老人說，那是墳里的“東西”在歡迎新來的——畢竟，這片地已經(jīng)三十年沒添過新墳了。

那年夏天的日頭烈得晃眼，老墳場的柳樹投下斑駁的蔭涼。唐芽正和樊瀾追著一只藍(lán)蜻蜓跑，腳下忽然被什么東西一絆，整個人往前撲去——不是預(yù)想中硌人的土塊，倒像是撞在一塊平整的木板上。

她撐起胳膊抬頭，一張嵌在朽壞木框里的黑白照片正對著她。照片上的年輕男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襯衫，嘴角彎出清淺的弧度，眉眼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連陽光都仿佛偏愛地落在他發(fā)梢。唐芽看呆了，手指無意識地拂過照片邊緣的灰塵，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人美得晃眼，比鎮(zhèn)上年畫里的神仙還好看。

“芽芽！你咋了？”樊瀾慌忙把她拽起來。唐芽這才瞧見，照片是從一個半塌的新墳里露出來的，碑上刻著兩個字：魘祀。旁邊的小字寫著生卒年月，她數(shù)了數(shù)，輕輕嘆了句：“可惜了。”

“可惜啥？”樊瀾湊過來看。

“這么好看的人，才活了二十幾歲。”唐芽指尖還停留在照片上，眼睛亮晶晶的，“要是他能活過來，我肯定好好對他。”

樊瀾逗她：“活過來你想咋地？”

“等我長大了，就嫁給他呀。”唐芽說得認(rèn)真，像在許一個最鄭重的愿，“他能不能等等我？”

樊瀾笑得直不起腰：“那你怕是得等下輩子咯！”

夕陽把樹影拉得老長，樊瀾拽著唐芽往家跑，笑聲驚飛了樹梢的麻雀。唐芽回頭望了眼那座孤墳，照片上的魘祀還在笑著，風(fēng)卷起紙錢的碎片飄過她腳邊。

她沒聽見，泥土之下，那具沉寂的軀體里，有什么東西隨著那句“等我長大了”，輕輕動了一下。二十五歲的魘祀，在無邊的黑暗里，清晰地接住了那個十五歲女孩帶著夏日熱氣的、莽撞又真誠的許諾。

回家的路好像被夕陽拉得格外長，唐芽的心思還黏在墳場那片柳蔭里，樊瀾戳她胳膊：“還惦記那照片上的人呢？”她沒應(yīng)聲，腳步慢下來，扭頭往墳場的方向瞅。

不知何時起了霧，青灰色的氣團(tuán)在墳場邊緣滾著，剛見過的那座新墳隱在霧里，只剩個模糊的土包輪廓。旁邊的老柳樹被風(fēng)推得搖晃，枝條掃過地面，像誰在暗處揮著袖子。

就在那團(tuán)霧最濃的地方，唐芽忽然看見個影子。筆挺地立著，穿件黑風(fēng)衣，下擺被風(fēng)掀得輕輕動。腳下是雙灰撲撲的膠鞋，與那身利落的衣裳格格不入。他手里舉著把黑傘，明明沒下雨，傘骨卻撐得筆直。

那人好像正對她笑。

唐芽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是他，像極了照片上的魘祀。眉眼在霧里看得不真切，可那股子清俊勁兒，和照片里的笑容重合得嚴(yán)絲合縫。

“等著我，我的新娘。”

聲音輕得像霧，卻穩(wěn)穩(wěn)落進(jìn)她耳朵里，帶著點潮濕的涼意。唐芽攥緊了衣角，臉“騰”地?zé)饋怼＿@陣子她偷偷在看的小說里，男主角也總說這樣的話。原來真的會有這樣的人，站在霧里對她笑，說要等她。

“芽芽？發(fā)什么呆！”樊瀾拽她的衣角，“快走啊，我媽該喊吃飯了。”

“沒什么。”唐芽慌忙轉(zhuǎn)回頭，腳步卻輕快起來，心里像揣了顆甜滋滋的糖。她想，將來要嫁的人，就得是這樣的——站在霧里也像帶著光，會認(rèn)真地說“等著我”。

兩人的笑聲又在田埂上漾開，誰也沒再回頭。只有那片霧里的黑傘，還在柳樹下靜靜立著，直到她們的身影拐進(jìn)鎮(zhèn)子口，才隨著漸濃的暮色，慢慢融進(jìn)了墳場的陰影里。

唐芽不會知道，當(dāng)她蹦跳著消失在鎮(zhèn)口時，那座新墳下的黑暗里，正有團(tuán)近乎透明的影子在劇烈震顫。

魘祀原本只是只小鬼。殘軀埋在朽木棺里，魂魄困在這片三十年無人問津的墳場，每日重復(fù)著撿拾散落在地的紙錢、聽風(fēng)吹過柳梢的單調(diào)聲響。他連完整的形態(tài)都維持不住，白日里要縮在墳底避陽，夜里最多只能讓墳頭的野草微微晃動——這是小鬼階級的局限，有姓名，有殘軀，卻連一場像樣的夢都化不出來。

可那句“等我長大了就嫁給他”像道驚雷，劈開了他渾渾噩噩的鬼生。十五歲女孩的聲音帶著夏日陽光的溫度，撞進(jìn)他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魂體里，竟讓他那近乎透明的輪廓都凝出了幾分實影。

他聽見自己心底有個聲音在嘶吼：要去找她。

可鬼界森嚴(yán)的階級像道天塹。游魂、野鬼、小鬼、魘、煞、鬼差、城隍、閻君、鬼王——他如今只在第三階，連化出完整人形都做不到，更別提踏出土墳，走到她面前。他記得老鬼們說過，冥界規(guī)矩，唯有鬼王可破陰陽界限，以鬼身娶陽間人為妻，那枚象征權(quán)柄的“鬼璽”，能號令陰差、逆轉(zhuǎn)生死簿上的筆畫。

“十年。”魘祀在黑暗里低語，殘軀的指尖第一次有了力氣，深深摳進(jìn)棺木的朽痕里。他要往上爬，哪怕每一步都要啃食陰煞、斗過厲鬼、闖過十八層地獄的試煉。從小鬼到魘，需吞噬萬夢養(yǎng)魂；從魘到煞，要積百年怨氣化形；從煞到鬼差，得闖過陰司的千刀煉獄……他甚至不知道鬼王之位空懸了多少年，只知道停下就意味著永遠(yuǎn)失去她。

墳頭的新土忽然輕輕動了動，一縷極淡的黑氣從裂縫里鉆出來，在月光下凝了凝，又縮回土里。那是他第一次主動調(diào)動陰氣，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要等，也要爭。等那個說要愛他的小孩長大，爭一個能站在她面前的資格。

墓碑的寒意滲進(jìn)魂體，像無數(shù)根細(xì)針扎著魘祀的意識。“魘祀”這兩個字刻在石頭上，在陽間無人問津，在鬼界更是輕如鴻毛——不過是三階小鬼里最不起眼的一個，連野鬼都能隨意差遣。

可他不在乎了。

指甲深深掐進(jìn)棺木的朽木里，陰寒的氣浪在墳底翻涌，那是他第一次主動撕裂魂體邊緣的薄弱處，任由更兇戾的陰氣鉆進(jìn)四肢百骸。疼，像被扔進(jìn)滾油里炸，可他眼前總晃著唐芽的臉：十五歲的姑娘，笑起來眼睛亮得像星子，說“等我長大了就嫁給他”時，連鼻尖都泛著粉。

他不知道那算不算愛。陽間的情情愛愛，于他這個半截身子爛在土里的鬼而言，早是上輩子的煙塵。可他認(rèn)準(zhǔn)了，就像認(rèn)準(zhǔn)了墓碑上自己的名字——唐芽是他的，從那句許諾落進(jìn)耳朵里的瞬間，就釘死在了他的魂里。

要爬上去。

從小鬼到魘，得啃食三千個噩夢養(yǎng)魂，夜夜被夢主的恐懼反噬，稍有不慎就會魂飛魄散；從魘到煞，需在怨氣最盛的枉死城浸泡百年，讓厲鬼的嘶吼刻進(jìn)骨血，稍有動搖便會被怨氣吞噬，化作沒有意識的兇煞；從煞到鬼差，要闖過陰司的刀山火海，挨過三千六百刀剮，每一刀都削去部分魂魄，活下來的才夠格穿上那身黑袍……

再往上，斗城隍，撼閻君，直到撬開那空懸萬年的鬼王寶座。

他不怕。千刀萬剮算什么？墜入十八層地獄又如何？他已經(jīng)不是人了，沒了輪回的資格，唯一的念想就是站到她面前，用鬼王的鬼璽碾碎陰陽界限，告訴她：我來了，娶你。

墳底的陰氣越來越濃，漸漸凝成黑霧，將那座冷硬的墓碑包裹其中。有路過的野鬼想湊近窺探，剛靠近就被黑霧里驟然爆發(fā)的戾氣撕碎，連殘念都沒剩下。

魘祀在黑暗里緩緩睜眼，那雙曾映著陽光的眸子，此刻只剩濃稠的墨色。

“等著。”他對著虛空低語，聲音里帶著不屬于小鬼的狠厲，“很快，整個鬼界都會知道，誰是主宰。”

而他的姑娘，只需要在陽間慢慢長大，等著她的王，踏碎陰陽來娶她。

鬼界的夜班總帶著股化不開的陰氣，魘祀把最后一摞陰司包裹扔進(jìn)輪回驛站的倉庫，打了個哈欠。這身灰撲撲的快遞員制服還是老祖宗找裁縫鬼改的，袖口磨得發(fā)毛——要不是那位做鬼差的老祖宗托了關(guān)系，他這三階小鬼連給鬼界超市跑腿的資格都沒有。

子時剛過，他借著月色溜出墳地，像片影子飄到唐芽窗前。土炕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十五歲的姑娘蜷著身子，嘴角還沾著點沒擦凈的奶漬，夢里大概在吃糖，小眉頭皺了皺又舒展開。魘祀趴在窗臺上，看了半晌，連魂體都柔和了幾分。

“啪。”后腦勺突然挨了一下，不疼，卻帶著熟悉的力道。

他猛地回頭，青灰色的身影立在月光里，皂衣皂帽，手里還拎著半舊的勾魂索——正是他家那位做了三百年鬼差的老祖宗。

“小兔崽子，魂都快掛人姑娘身上了。”老祖宗笑罵著又敲了他一下，勾魂索在指尖轉(zhuǎn)了個圈，“你走時才二十五，揣著半截子人間情欲沒處撒，惦記姑娘也正常。”

魘祀沒躲，直勾勾盯著老祖宗：“我沒犯錯。”

“現(xiàn)在是沒犯。”老祖宗收起玩笑臉，聲音沉了沉，“可你別忘了規(guī)矩。你是鬼，她是人，真敢越界讓她懷上鬼胎，不光你得魂飛魄散，那丫頭片子也得被陰煞反噬，活不過十八歲。”

窗紙上映出唐芽翻身的影子，魘祀的目光跟著動了動，忽然抬頭：“老祖宗，您說……我有機會爬到鬼王的位置嗎？”

老祖宗愣了愣，隨即摸著下巴打量他。眼前這小鬼還是那副清瘦模樣，可眼底的光不一樣了，像淬了陰火，燒得兇。他做鬼差三百年，見多了想往上爬的厲鬼，卻沒見過哪個小鬼敢把“鬼王”兩個字掛在嘴邊。

“癡兒。”老祖宗嘆了口氣，沒直接回答，只拍了拍他的肩，“從三階到九階，隔著的不是陰司的臺階，是千萬厲鬼的骨頭堆。我當(dāng)年在陽間能散盡家財保平安，是懂進(jìn)退。你這性子，倒像極了我那股犟勁。”

夜風(fēng)卷著槐樹葉飄過窗臺，唐芽的呼吸依舊平穩(wěn)。魘祀沒再說話，只是重新趴回窗臺上，目光黏在姑娘臉上，像在心里刻下了什么誓言。

老祖宗看著他的背影，勾魂索輕輕晃了晃，終究沒再說什么。有些路，是死是活，總得讓這小子自己闖一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