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東京像塊浸透水的棉絮，連空氣都黏在皮膚上。瀧沈把公文包往副駕駛座上一扔，指尖剛觸到車門把手，后頸就泛起一陣涼意——那是他從小就有的直覺，每當有什么“不該存在”的東西靠近時，皮膚會先于大腦感知到危險。

手機在褲袋里震動，他摸出來，屏幕亮起的瞬間，呼吸頓住了。

來電顯示是“佐伯葵”。

這個名字他已經三年沒見過了。

三年前的暴雨夜，美術系大四的佐伯葵從學校天臺墜落。警察判定是自殺，但瀧沈知道不是。那天他本該陪葵去美術館看她籌備畢業展的最后一批青瓷，卻在畫室門口撞見導師北川把一沓照片拍在桌上——照片里，葵赤著腳站在廢棄醫院的廢墟上，懷里抱著個缺了口的青釉罐，眼神空洞得像被抽走了魂。

“瀧同學，”北川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作為指導老師，我建議你離佐伯同學遠一點。她最近……不太正常。”

后來瀧沈才知道，那些照片是北川偷偷拍的。再后來，葵墜樓的前一晚，瀧沈在她宿舍樓下等了整夜，手里攥著她前一天塞給他的青瓷碎片——她說那是宋代影青釉的殘片，“等展覽結束，我們一起把它粘回去”。

玻璃碎裂的聲音混著雨聲在耳邊炸響。瀧沈猛地掐了自己手背一把，疼痛順著神經竄上來，才驚覺手機還在震。

“接吧。”副駕傳來懶洋洋的聲音。

瀧沈這才發現車里多了個人。穿藏青西裝的男人正搖下車窗，煙灰落在濕漉漉的座椅皮套上，暈開幾個深灰色的圓斑。他看起來三十來歲，眉骨很高，眼尾微微下垂，像只被雨淋濕的貓。

“你是誰？”瀧沈下意識去摸車門鎖。

男人笑了，指節敲了敲中控臺上的電子鐘：“2025年6月28日23:17，你大學室友松本遙的車。剛才在便利店買烏龍茶，看你蹲在店門口發呆，雨這么大，總不能讓你一個人開車回埼玉吧？”

瀧沈這才注意到車鑰匙插在點火器上，儀表盤顯示著熟悉的里程數——這是他上周借給松本的二手車。他剛才光顧著看手機，竟沒察覺車上有人。

“抱歉，我……”

“沒事。”松本把煙頭按進車載煙灰缸，火星子在雨夜里明滅，“倒是你，手機屏保怎么還是佐伯葵的畢業照？三年了，該翻篇了吧？”

瀧沈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蜷成拳。照片里的葵穿著白襯衫，站在展廳中央，身后的玻璃展柜里，那只修復好的青釉罐泛著溫潤的光。她對著鏡頭笑，發梢沾著一點金粉——那是她為了還原宋代點茶儀式，在罐身描的金箔。

“叮——”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短信，發件人顯示“佐伯葵”。

【我在舊館等你。】

松本湊過來看了一眼，挑眉：“舊館？你說的哪個舊館？大學美術館的舊館三年前就封了，說是結構老化……”

瀧沈的手機突然燙手。他鬼使神差地點開短信附件，一張照片跳了出來。

是廢棄醫院的廢墟。

雨幕中，紅磚墻上爬滿青苔，二樓的一扇窗戶半開著，窗臺上擺著那只缺口的青釉罐。罐身沾著暗褐色的痕跡，像干涸的血。

“那是……”瀧沈的聲音發顫。

“叮——”

又是一條短信：【來接我，瀧沈。他們說，只要找到碎片，就能拼回完整的月亮。】

松本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男人的掌心滾燙，指腹有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他是自由撰稿人，總說自己靠“寫鬼故事”混飯吃，可此刻他的眼神比窗外的雨更冷。

“你看后視鏡。”

瀧沈抬頭。

后視鏡里，駕駛座的車門不知何時被拉開了條縫。雨絲灌進來，模糊了視線，但他分明看見一道白影倚在門框上。那是個穿素色連衣裙的女孩，長發遮住半張臉，懷里抱著個青釉罐。

“葵？”他脫口而出。

女孩緩緩抬起頭。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露出一張和照片里一模一樣的臉——只是眼眶里沒有眼珠，兩個黑洞洞的窟窿里爬滿白色的蛆蟲。

“砰！”

松本猛地踩下剎車。輪胎在濕滑的路面上擦出焦糊味，兩人的額頭重重撞在前擋風玻璃上。等瀧沈緩過神，后視鏡里的白影已經不見了，車門嚴絲合縫地關著，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你該去醫院看看了。”松本揉著后腦勺，聲音卻不像平時那么輕松，“或者……再去一次舊館？”

瀧沈摸出手機，想再發條信息，卻發現對話框里只剩下一行字：

【舊館的鐘停在十一點十七分，和我墜樓的時間一樣。】

雨越下越大，雨刷器瘋狂擺動，卻掃不開擋風玻璃上的水痕。瀧沈望著后視鏡里自己發白的臉，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暴雨夜，他在葵的日記本里讀到的最后一句話：

“青釉最妙的，是裂痕里的光。可如果連光都消失了，是不是就該把碎片埋進土里，等它變成另一塊月亮？”

松本突然指向窗外：“看！”

廢棄醫院的廢墟就在前方三百米處。二樓那扇半開的窗戶里，青釉罐的影子正在晃動，像有人正踮著腳，把它往更暗的角落挪。

“走。”瀧沈解開安全帶，“去舊館。”

松本愣了兩秒，突然笑了：“行啊，反正我也沒什么可失去的了。”他按下中控鎖，推開車門，“不過先說好——要是真遇見臟東西，你可得負責擋在最前面。”

雨幕中，瀧沈看見自己的影子被車燈拉得很長，像一條通向過去的路。而在路的盡頭，那只青釉罐的裂痕里，似乎真的有幽藍的光滲出來，像極了葵當年說的，“等拼回完整的月亮”。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