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館的鐵門銹成了深褐色，門軸發出垂死的呻吟。瀧沈抬手推開時，一片枯葉撲簌簌掉在他肩頭——明明是梅雨季，這葉子卻干得像被火烤過，邊緣卷翹著焦褐。

“歡迎來到‘時間墳場’。”松本遙舉著手機打光，光束掃過門楣上斑駁的木牌，“2019年大學美術館擴建，舊館就被封了。聽說當年拆墻時挖出過唐代古墓，從那以后……”他突然噤聲，光束抖了抖，照向門內。

霉味裹著潮濕的木料香涌出來。正廳中央立著尊半人高的石佛，佛首不知去向，殘破的衣袂上落滿積灰，卻有幾星金粉在光束里浮動——和葵畢業展海報上的金箔一模一樣。

“你看那邊。”松本用下巴指了指左側展柜。

玻璃罩蒙著蛛網，里面斜放著一只青釉罐。缺口的弧度和瀧沈手機里那張詭異照片分毫不差，罐身沾著的暗褐色痕跡在光下泛著暗紫，像凝固的血。最詭異的是罐底貼著張便簽，字跡是葵的，清瘦的小楷：“釉水要趁雨調，裂痕才肯說話。”

瀧沈的指尖抵上玻璃，涼意透過污漬滲進來。他忽然想起三天前整理葵遺物時，在她枕頭下找到的素描本——最后一頁畫著這只罐子，旁邊寫著：“北川老師說，完整的月亮需要碎成九片，可我只找到了八片。”

“叮——”

松本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手忙腳亂去接，通話音卻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只傳出刺耳的電流聲。掛斷后，屏幕自動亮起，相冊里多了張照片——是他們剛才推門的瞬間，鐵門外空無一人，可門楣上那片枯葉，此刻正端端正正躺在兩人腳邊。

“操。”松本踹了腳門柱，“這破地方連信號都能篡改？”

瀧沈沒應聲。他繞過石佛，沿著展柜往深處走。右側墻面嵌著面老式掛鐘，銅制外殼爬滿綠銹，指針停在十一點十七分——和短信里提到的墜樓時間分秒不差。

“瀧沈！”松本的聲音從展柜另一頭傳來，“你看這個！”

他湊過去，見松本正蹲在地上，手機光照著一片碎瓷。釉色和展柜里的青釉罐如出一轍，缺口邊緣有新鮮的磕碰痕跡，像是剛從什么地方摔下來的。更詭異的是，碎瓷片上粘著半枚指紋——和他錢包里那張葵的遺照背面，用透明膠貼著的指紋完全吻合。

“這是……”

“三年前警方沒找到的證物。”瀧沈的聲音發啞。當年警察認定葵是自殺，現場卻沒有任何打斗痕跡，除了她手里攥著的半片青釉——后來那半片被當做遺物還給了家屬，可眼前的碎瓷，分明是另一塊。

松本突然拽住他的胳膊，手機光束抖得厲害：“上面……上面有字！”

碎瓷內側用朱砂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符號，像團燃燒的火焰，又像只扭曲的眼睛。瀧沈的太陽穴突突直跳——這個符號他在葵的日記本里見過，夾在某頁撕碎的紙之間。那天他翻到最后一頁，紙頁邊緣還留著指甲摳過的血痕，而日記本本身，此刻正躺在他公寓的書桌上，封皮壓著塊青釉碎片。

“咔嗒。”

身后傳來展柜開啟的聲音。

兩人同時轉身。那只原本鎖在玻璃罩里的青釉罐，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展臺上。罐身的裂痕里滲出幽藍的光，像有活物在釉下游走。更駭人的是，罐口正飄出幾縷白煙，漸漸凝成模糊的人形——是葵。

她的長發不再遮眼，眼眶里也沒有蛆蟲。她穿著那件白襯衫，發梢的金粉在幽藍光芒里流轉，嘴角扯出個極淡的笑：“瀧沈，你看，月亮要圓了。”

松本的手機“啪嗒”掉在地上。他顫抖著去撿，卻在彎腰時，瞥見展柜底部壓著張泛黃的紙——是北川的筆記。

“7月17日，雨。佐伯葵的狀態越來越不對了。她總說聽見罐子在哭，說碎片里有‘另一個人的魂’。不能再讓她碰那東西了，否則……”

后面的字被大片墨跡暈開，像是被水浸過，又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抹過。

“另一個人的魂？”瀧沈喃喃重復。

葵的身影晃了晃，幽藍的光突然暴漲。她抬起手，指尖虛點向展柜上方——那里掛著幅裝裱精致的畫，是葵的畢業作品《青釉·月》。畫布上的月亮被九片青釉碎片拼成，每片碎片里都映著一張臉：有她自己，有瀧沈，有松本，還有……

“北川？”瀧沈看清了最后一張臉。

畫布突然滲出暗紅液體，順著畫框往下淌，在地上積成小灘。葵的身影開始扭曲，她的嘴張了張，瀧沈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一切——那根本不是人聲，而是某種古老的咒文，從地底鉆出來的，帶著鐵銹味的嗚咽。

“跑！”松本拽著他往門外沖。

可剛到門口，鐵門“轟”地一聲自動閉合。門楣上的木牌突然翻轉，露出背面刻的字：“以魂為引，以血為契，九片歸一，方得解脫。”

展柜里的青釉罐發出刺耳鳴響。瀧沈回頭，看見葵的身影已經貼在了罐身上，她的手指正從裂痕里往外鉆，每根手指都變成了半透明的釉質。

“瀧沈，”她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幫我把碎片找齊。北川拿走了最后一片，他說……他說那是‘月亮的核’。”

“核？什么核？”瀧沈踉蹌著撲向展柜，卻被一道無形屏障彈開。

松本突然從口袋里摸出包煙，抽出根叼在嘴里，沒點。“你記不記得葵說過，青釉最妙的是裂痕里的光？”他咧嘴笑，煙頭在黑暗里明滅，“我猜，那光不是用來照的，是用來燒的。”

他從褲兜摸出打火機，火苗竄起來的瞬間，展柜里的幽藍光芒突然變得刺目。瀧沈瞇起眼，看見罐身的裂痕里浮現出一行小字，是葵的筆跡：“最后一片在北川辦公室，保險柜第三層，密碼是……”

“叮——”

掛鐘突然開始轉動。指針從十一點十七分緩緩走向十一點十八分，每走一格，罐身的光芒就弱一分。葵的身影開始消散，她的嘴型分明在說：“快！”

“密碼是葵的生日！”瀧沈突然喊。他想起葵總說自己是“秋天的一半”，因為10月15日是重陽節后一天，“1015！”

松本的手在發抖，按密碼時連續錯了兩次。第三聲輕響后，保險柜“咔嗒”打開，里面躺著塊拇指大的釉片，和罐身的裂痕嚴絲合縫。

“拿住！”松本把釉片砸向展柜。

釉片穿透玻璃的瞬間，整間舊館劇烈震動。掛鐘的指針瘋狂旋轉，石佛的斷首處滲出紅水，連空氣里都彌漫著瓷器碎裂的脆響。瀧沈撲向展柜，看著最后一片碎片嵌入裂痕——

月光突然傾瀉而下。

不是從窗戶，是從罐身。九片釉光交織成一輪滿月，月中映出葵的臉，這次她眼眶里有淚，卻沒有蛆蟲。她笑著，嘴唇動了動：“謝謝你，瀧沈。”

下一秒，所有光芒消失不見。展柜里的罐子恢復了完整，裂痕消失得干干凈凈，仿佛從未碎過。掛鐘停在十一點十八分，石佛的斷首處不再流血，連地上的金粉都不見了，只剩一層薄灰。

“這……這就結束了？”松本扶著墻喘氣。

瀧沈摸出手機，屏幕亮著，顯示時間是2025年7月31日11:18——和他們進入舊館的時間分秒不差。

手機突然震動，是北川發來的短信：

【你以為找到真相就能解脫？佐伯葵的魂早被封在罐里了，你剛才做的，不過是讓她再死一次。】

瀧沈的手指懸在刪除鍵上，最終放下。他望向窗外，雨不知何時停了，夕陽把云層染成血紅色。遠處傳來警笛聲，他知道，等警察趕到時，舊館會恢復成三年前的樣子，所有異象都會消失，只有他和松本，會成為這場“幻覺”的見證者。

“走吧。”松本拍了拍他肩膀，“我請你喝烏龍茶，加雙份糖。”

瀧沈沒說話。他摸出錢包，取出那張夾著葵指紋的日記本。翻到最后一頁，他看見當年沒注意到的字跡，藏在血痕下面：

“瀧沈，如果有一天你看到這行字，說明我成功了。青釉的裂痕里藏著月亮，而月亮里……藏著我們都沒說出口的話。”

風掀起紙頁，吹落一片干枯的銀杏葉。瀧沈突然想起，三年前的暴雨夜，他在葵宿舍樓下等了整夜，手里攥著的青瓷碎片，其實是她故意留下的——為了讓他在今天，親手拼回完整的月亮。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