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初雪落在十二月的清晨。

瀧沈站在畫室的落地窗前，看細雪落在庭院的石燈籠上，像撒了把碎青釉。案頭的粗陶壺騰著熱氣，白桃茶的甜香混著松木香，在冷空氣中凝成薄霧——這是小葵今早新燒的茶，說是“用葵姐姐教的方法，加了點海藻灰”。

“老師，該去窯廠了。”

小葵抱著裹著棉布的陶土站在門口。她發梢沾著雪粒，睫毛上凝著細霜，卻笑得眼睛發亮。三個月前，她第一次在陶輪前調出那抹透亮的青釉時，瀧沈就知道，她和葵之間有什么東西在流動——不是復制，是傳承。

“今天燒‘霜月罐’。”瀧沈扯下圍巾，“陳阿公說，霜降后的陶土最干凈，能存住冬天的月光。”

窯廠的土灶已經燒得通紅。小葵熟練地將陶土拍成圓胚，手腕輕旋，釉水在她指尖流轉如溪。瀧沈站在她身后，看著釉色在陶胚上暈開：先是月白，接著泛起青，最后沉淀成一種介于藍與綠之間的幽色，像極了深秋的湖面結了薄冰。

“這是‘霜釉’。”瀧沈輕聲說，“林家的秘方里，要在釉料里加三分雪水，七分月光。”

小葵的手頓了頓。她抬頭時，睫毛上的雪粒落進釉水，在胚體上暈開極小的銀斑：“老師，您說……葵姐姐是不是也教過您這個？”

瀧沈的手指輕輕撫過陶胚。他想起三年前，葵蹲在舊館的展柜前，指尖貼著玻璃上的青釉紋路：“這種釉叫‘霜釉’，要在下雪天取未化的雪水調，再晾足七七四十九天。北川不懂，他只想要釉色漂亮，卻不知道——”她轉頭看他，眼睛亮得像星子，“真正的霜釉，是要存住人心的溫度的。”

“存住人心的溫度。”小葵重復著，將陶胚輕輕放進窯里。

窯門閉合的瞬間，雪下得更密了。兩人坐在窯前的木凳上，喝著陶壺里的熱茶。松本從兜里摸出個布包，打開是幾枚青釉碎片：“京都古董店淘的，說是和你們在林記陶坊找到的那批同源。”

碎片在茶盞里泛著幽藍的光。瀧沈拿起一片，對著雪光看——釉面有細密的冰裂紋，裂紋里滲著極淡的金粉，像極了葵當年在畢業展上展出的那組《碎月》。

“北川的案子結了。”松本突然說，“警方查到他私藏的那批青釉原料，里面有流浪漢的DNA。監獄那邊說他瘋了，總說‘月亮要碎了，月亮要碎了’。”

瀧沈沉默片刻。他想起最后一次見北川，是在醫院的走廊。老人攥著他的袖子，指甲陷進肉里：“阿葵沒怪我，對吧？她只是想回家……”那時北川的眼睛渾濁得像蒙了層灰，哪里還有半分明亮。

“他到最后都沒明白。”瀧沈將碎片放回布包，“葵要的不是完整的月亮，是有人記得她的溫度。”

窯煙開始從煙囪里冒出來，裹著松枝的清香。小葵突然站起來：“老師，我好像聽見窯里有聲音。”

兩人湊近窯門。木柴燃燒的噼啪聲里，真的有若有若無的哼唱——是《羅馬假日》的主題曲，調子歪歪扭扭，卻熟悉得讓人鼻酸。

“是葵姐姐！”小葵的眼睛亮起來，“她以前總哼這首歌哄我睡覺！”

瀧沈的手按在窯門上。隔著木頭，他能感覺到熱度從窯內傳來，像葵的手貼在他的背上，輕聲說：“別怕，我在。”

開窯的時刻到了。

小葵握著火鉗的手在發抖。瀧沈接過工具，輕輕推開窯門。

霜釉罐在火光里泛著溫潤的光。罐身上的冰裂紋里滲著金粉，像撒了把碎月亮。更奇的是，罐口飄出幾縷白煙，漸漸凝成個穿白襯衫的身影——是葵，發梢沾著雪粒，手里舉著半片青釉碎片，正笑著說：“沈，你看，霜月圓了。”

“葵！”瀧沈的聲音發顫。

葵的身影飄近，指尖觸到他的掌心。這次，他終于看清了——她的手和記憶里一樣溫暖，帶著陶土的腥甜，和白桃茶的香氣。

“我教小葵調釉了。”她轉向小葵，眼尾彎成月牙，“她手法和我當年一模一樣。”

小葵慌忙搖頭：“不一樣！我總把釉水攪得太急，您說要像哄孩子睡覺那樣……”

“對，就是這樣。”葵笑著摸了摸她的頭，“你比我當年更有耐心。”

瀧沈望著她們重疊的影子，突然明白：有些靈魂從未離開。它們藏在釉水的裂痕里，藏在雪水的清冽里，藏在每一個認真調釉的清晨，每一個等待開窯的黃昏。

“該封窯了。”陳阿公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老人不知何時站在了窯前，靛藍布衫上落著雪，手里捧著個粗陶碗——和林記陶坊那只一模一樣，碗底刻著“葵”字。

“阿婆走前說，霜釉罐要埋在雪地里，等來年春天雪化時，里面的月光才會流出來。”老人將碗遞給瀧沈，“這是阿葵托我轉交給你的。”

瀧沈接過碗。碗里盛著半融化的雪水，水面浮著片青釉碎片——和他懷里的那半片嚴絲合縫。

“埋在哪里？”小葵問。

“后山的竹林。”陳阿公指了指遠處，“阿葵小時候常去那兒挖筍，說那里的土最軟，能接住月光。”

三人踩著雪往后山走。松本落在最后，望著瀧沈和小葵的背影，嘴角微微翹起。他摸出兜里的烏龍茶包，拆開時，一片青釉碎片從茶包里掉了出來——是當年葵塞給瀧沈的那半片，不知何時混了進去。

碎片在雪地里泛著幽藍的光，像一滴凝固的月光。

后山的竹林里，瀧沈將霜釉罐埋進新翻的土里。小葵用樹枝在樹干上畫了個記號：“等春天來了，我要第一個來看。”

“好。”瀧沈摸了摸她的頭，“到時候，我們一起把它挖出來，煮一壺白桃茶。”

雪停了。

陽光穿透云層，照在竹林上。瀧沈望著樹干上的劃痕，突然想起葵說過的話：“青釉最妙的，不是完美的釉色，是裂痕里的光。就像人生，總有些遺憾，可那些遺憾里，藏著最珍貴的東西。”

他轉頭看向小葵。少女正蹲在地上，用枯枝在雪地里畫月亮，發梢沾著雪粒，笑得眼睛發亮——和葵當年的樣子，分毫不差。

松本走過來，遞給他一杯熱茶。茶里浮著片青釉碎片，和埋在土里的那半片，正好拼成一輪滿月。

“敬月亮。”他說。

“敬月亮。”瀧沈碰杯。

茶杯相觸的瞬間，遠處傳來清脆的鳥鳴。是竹雞從雪地里撲棱著翅膀飛起來，掠過他們的頭頂，消失在竹林深處。

瀧沈望著那抹漸遠的黑影，突然笑了。他知道，有些靈魂從未離開。它們藏在陶釉的裂痕里，藏在雪水的清冽里，藏在每一個認真生活的人心里。

就像他和葵的故事，從來不是關于“失去”的月亮。

而是關于，即使月亮碎了，那些散落的碎片，依然會在歲月里發光，照亮每一個相遇的人，每一段未完成的人生。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