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十二月落了第一場雪。

小葵站在陶坊的廊下，看雪花落在青瓦上，像撒了把碎青釉。她的指尖凍得通紅，卻仍攥著支毛筆，在宣紙上反復臨摹葵的筆跡——“碎月”。這是她為個人展覽準備的題字，也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詞。

“小葵，窯溫夠了?！睘{沈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裹著藏青圍巾，手里捧著個粗陶罐，罐里裝著新調的“冬釉”：釉料里加了三分雪水、兩分梅露，晾了整整七個雪日，此刻泛著幽藍的光，像把冬夜的星子揉碎了。

小葵轉身接過陶罐，哈出的白氣在罐口凝成小霧。她望著瀧沈眼角的細紋，突然想起三年前，他也是這樣捧著陶罐，站在舊館的展柜前，說“要把碎片拼回月亮”。那時他眼里的光，和此刻一模一樣。

“老師，”她輕聲說，“您說……阿葵的靈魂，會不會也在看我布展？”

瀧沈的手頓了頓。他望著陶坊梁上的銅鈴，鈴鐺上系著葵當年編的月亮結，風過時輕響，像有人在哼《羅馬假日》?！皶??！彼f，“她在每一片釉里，在每一筆勾勒里，在你調釉時抖落的白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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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定在臘月廿三，小年。

陶坊的庭院被布置成了“碎月”主題：竹籬笆上掛著百盞青釉小燈，每盞燈里都飄著半片青釉碎片；廊下擺著十幾尊小罐，釉色從月白到幽藍，每道裂痕里都嵌著金粉；最中央的展臺上，立著小葵新燒的“冬釉罐”——罐身如冬夜的湖面，冰裂紋里滲著梅露的甜，罐口飄著若有若無的白煙，凝成個穿白襯衫的模糊身影。

“阿葵，”小葵對著罐口輕聲說，“您看，我按您教的調了冬釉，加了雪水和梅露?！?

風突然轉了方向。

陶坊的門簾被掀起，飄進一股熟悉的甜香——是葵煮的白桃烏龍茶，混著雪水的氣息。小葵猛地抬頭，看見展臺上的冬釉罐突然泛起漣漪，罐身的裂紋里滲出金粉，在雪光里像撒了把碎星子。

“小葵。”

熟悉的聲音從罐口傳來。小葵的眼淚瞬間砸在雪地上，濺起細小的冰花。

“阿婆說，”葵的身影從白霧里浮現，發梢沾著雪粒，手里舉著半片青釉碎片，“冬天的月亮最亮，因為冷，因為萬物都在沉淀?！彼闹讣庥|到小葵的手背，溫度和記憶里一樣，“你看這罐子，它不是碎的，是把所有遺憾都收進了釉里，等春天來了，再慢慢焐化。”

小葵吸了吸鼻子：“阿婆還說，您在月亮上建了陶坊，專門燒碎月釉。”

“是呀。”葵笑了，眼尾彎成月牙，“我在那兒等你，等你把所有的月亮都拼圓?！彼D向瀧沈，“沈，你也來了?！?

瀧沈站在原地，喉頭發緊。他看見葵的身影里，還疊著另一個輪廓——是林記陶坊的老太太，白發蒼蒼，抱著半塊秋釉磚，正笑著說：“阿葵，我的乖囡，你真的把月亮分給了更多人?！?

“外婆！”小葵喊出聲。

老太太顫巍巍走上前，摸了摸小葵的頭：“阿葵沒騙我，她的月亮，真的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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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展當天，陶坊擠得水泄不通。

小葵站在展臺前，看著觀眾們圍著青釉罐輕聲感嘆。有個穿紅棉襖的小女孩踮腳摸罐身，指尖剛碰到裂紋，就驚呼：“媽媽，這罐子在發光！”

“是呀?！毙】紫聛?，牽起女孩的手，“這是阿葵阿姨的月亮，碎了，但每片都在發光?！?

小女孩歪頭笑：“那我也要把我的月亮碎片，分給別人。”

小葵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想起三年前在醫院，葵攥著她的手說：“別為我難過，去畫月亮吧，畫很多很多月亮。”那時她以為自己在替葵活，如今才懂——葵是讓她替所有沒見過月亮的人，活成月亮。

“小葵。”瀧沈遞來杯熱茶，“松本發來消息，說他的新書要加個章節，寫你和阿葵的故事。”

小葵接過茶盞，茶里浮著片青釉碎片——是今天清晨在雪地里撿的，和展臺的罐子嚴絲合縫?！袄蠋?，”她輕聲說，“我想把阿婆的信，也放進展覽里。”

信是林老太太寫的，夾在青釉磚里，墨跡被雪水暈開，卻依然能辨認：“阿葵，我的乖囡，外婆知道你委屈。但你要記住，釉水會碎，人心不會。把你的月亮，分給更多人吧?！?

觀眾們圍過來，看著信上的字跡，有人紅了眼眶，有人輕輕擦淚。小葵望著他們，突然明白：所謂靈魂的傳承，從來不是讓某個人“回來”，而是讓愛與溫暖，在每一個相遇的人心里，繼續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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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館時，雪停了。

小葵站在陶坊的庭院里，看月亮從云層后鉆出來，像塊剛燒好的青釉。瀧沈站在她身邊，手里捧著那只冬釉罐。

“老師，”小葵突然說，“阿婆說，她在月亮上看我們。”

瀧沈抬頭。月光漫過青瓦，漫過竹籬笆，漫過兩人交疊的影子。他想起三年前在醫院走廊，葵攥著他的手說：“沈，別害怕不完美。真正的青釉，是能裝下所有遺憾的?！蹦菚r他以為她在安慰自己，如今才懂——她是讓他學會在裂痕里看見光，在失去里學會傳承。

“小葵，”他說，“明年春天，我們去京都大學辦展吧。”

“好?！毙】χc頭，“還要帶上阿婆的信，和阿葵的碎月釉?！?

風掠過庭院，帶來若有若無的甜香。小葵摸了摸頸間的碎瓷，又碰了碰展臺的冬釉罐——兩片碎片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像兩滴凝固的月光，又像兩輪未圓的月亮。

瀧沈知道，有些靈魂從未離開。它們藏在釉水的裂痕里，藏在雪水的清冽里，藏在每一個認真生活的人心里。

就像他和葵的故事，從來不是關于“失去”的月亮。

而是關于，即使月亮碎了，那些散落的碎片，依然會在歲月里發光，照亮每一個相遇的人，每一段未完成的人生。

（第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