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字樓的中央空調在九月中旬依然冷得刺骨，林永強對著電梯鏡面調整領帶，銀灰色條紋領帶是去年公司年會發的，左襟別著的鎏金工牌在 LED燈下發燙。電梯數字從 38樓開始下降，每跳一次，他握 PPT遙控器的手指就收緊一分——今天是月度經營會，也是他作為人力資源總監主導的第三次裁員行動。

走廊盡頭的會議室傳來鍵盤敲擊聲，市場部王總監正在和財務陳建國核對季度報表，前者西裝袖口磨出的毛邊在日光燈下格外刺眼。林永強推門而入時，投影儀剛好投出“狼性淘汰制 2.0“的標題，32寸屏幕上的 PPT首頁，“35歲以上員工優化方案“幾個黑體字像懸在眾人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根據 Q3人力成本分析，“林永強的激光筆在“性價比曲線“上劃出刺眼的紅光，“35歲以上員工人均效能較年輕員工低 27%，而薪資成本高出 45%——這意味著我們用 1.5倍的成本，養著效能不足的勞動力。“他刻意忽略后排幾個老員工驟然繃緊的脊背，余光掃過坐在角落的妻子周敏，她正在低頭整理研發部的技術文檔，十年工齡讓她習慣性坐在會議桌最邊緣。

茶水間的熱水壺發出尖銳的鳴笛，周敏剛把馬克杯接滿，就聽見會議室傳來林永強的聲音：“對于這類性價比失衡的員工，我們要堅決執行末位淘汰，就像剔除病變細胞，才能讓組織保持活力。“馬克杯從掌心滑落的瞬間，她看見自己整理了三個月的《芯片封裝技術匯編》被飛濺的熱水洇濕，鋼筆尖在“35歲以上工程師知識結構老化率“那頁劃出深深的折痕。

碎瓷片扎進掌心時，周敏聽見財務陳建國的聲音：“永強這個方案太激進了，上周裁掉的研發二部張工，可是有三項專利在審——“話沒說完就被總監打斷：“市場不相信專利，只相信投入產出比。再說了，“總監的皮鞋在地毯上碾出細微的褶皺，“有些位置空出來，才能給新人讓路嘛。“

會議室里，林永強正準備翻到下一頁 PPT，總監突然抬手：“永強，你先坐。“真皮轉椅發出吱呀聲響，他這才注意到總監的秘書正在電腦前修改議程，“考慮到戰略調整，人力部門需要率先優化。“投影儀的藍光在總監臉上投下陰影，“你的方案很精彩，但公司現在需要更年輕的管理者——財務已經核算過，你的 N+3補償款會在今天下班前到賬。“

走廊傳來碎瓷片清掃的聲音，周敏盯著掌心的創可貼，突然聽見會議室傳來椅子翻倒的響動。她抱著濕漉漉的筆記本沖進去時，看見林永強的工牌躺在地上，鎏金鍍層刮出幾道深痕，像極了他此刻鐵青的臉色。總監拍了拍他的肩膀：“別灰心，以你的能力，很快能找到更好的機會。“轉身時看見周敏，頓了頓：“研發部文員崗位剛好有空缺，周敏你明天去行政部辦交接吧。“

玻璃幕墻外的云層壓得很低，周敏看著丈夫在工位上機械地收拾物品，銀色保溫杯、年度優秀管理者獎杯、還有那本翻爛的《人力資源管理必讀 100篇》。她的筆記本攤開在桌面，被洇濕的頁面上，“35歲以上工程師占比“的表格邊緣，還留著她昨晚熬夜核對數據的紅筆批注。

“你早就知道會裁到自己頭上？“周敏突然開口，指尖劃過筆記本上的水漬，“所以才在方案里把 35歲作為淘汰紅線？“林永強正在撕毀客戶資料的手頓住，碎紙屑落在他精心準備的裁員話術手冊上，那頁紙恰好寫著“同理心溝通三原則“。

電梯叮咚作響，前同事抱著紙箱魚貫而過，有人低聲議論“林總監這次踢到鐵板了“，有人對著周敏欲言又止。當林永強的工位只剩下光禿禿的隔板，周敏看見他正盯著電腦屏幕上的房貸計算器，187萬的余額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晚上去爸媽家吃飯吧。“周敏收拾著被撕碎的技術文檔，突然發現其中一頁夾著張皺巴巴的民宿體驗券，“拼團群里搶的，彭水梯田三日游，明天出發。“林永強抬頭，看見妻子指尖還沾著上午掃碎瓷片時的血漬，突然想起十年前她在產房說的第一句話：“孩子的名字，就叫禾苗吧，像田里的幼苗一樣長大。“

下班高峰期的地鐵格外擁擠，周敏的工牌還別在胸前，只不過從“研發部“換成了“行政部“。手機突然震動，家族群里彈出侄子的滿月照，婆婆發來消息：“永強升職加薪了吧？記得帶敏敏回來吃飯。“她看著身邊閉目養神的丈夫，工牌繩在頸部勒出紅痕，突然想起今天在茶水間，碎瓷片劃破的不僅是筆記本，還有她藏在夾層里的體檢報告——腰椎間盤突出的診斷書，已經揣了三個月。

寫字樓的燈光在暮色中次第亮起，林永強望著地鐵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突然發現工牌背面不知何時被周敏貼上了張字條，是女兒禾苗的蠟筆畫：爸爸在給菜苗澆水。他想起上周女兒在作文里寫“爸爸的手機永遠在震動“，此刻掌心的手機確實在震，是前下屬發來的消息：“林總，您教我們的末位淘汰制，今天用到您身上了？“

出站時暴雨突至，周敏翻出背包里的民宿體驗券，發現使用期限只剩三天。雨滴打在券面上，“彭水民宿“的 logo漸漸暈開，露出背面的小字：“失敗者退押金，成功者曬朋友圈“。她突然想起上午摔碎的馬克杯，是結婚時買的情侶款，杯底還刻著“永結同心“的燙金字，此刻應該正躺在寫字樓的垃圾桶里，和那些被淘汰的工牌、撕碎的方案、還有他們即將破碎的中年夢，一起等待垃圾車的到來。

回家的路上，林永強突然停住腳步，盯著街邊電子屏上的股市暴跌新聞。周敏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上證指數跌破 2000點的消息在屏幕上滾動，突然聽見他低聲說：“那個民宿，在彭水哪個鄉鎮？“她翻開手機地圖，定位顯示目的地在海拔 1000米的高山村落，步行進山需要三小時。

玄關的燈光亮起時，女兒禾苗正趴在地板上畫畫，聽見動靜立刻撲過來：“爸爸媽媽今天帶禮物了嗎？“林永強看著女兒期待的眼神，突然想起上午在會議室，自己說“公司不養閑人“時，周敏手背上的創可貼正在滲血。他蹲下身，指尖劃過女兒畫紙上歪扭的梯田，突然發現，那些被他在 PPT上淘汰的 35歲員工，那些被他視為“性價比低“的勞動力，此刻正和他一樣，在生活的暴雨里，尋找那座海拔 1000米的避難所。

午夜時分，周敏在書房整理被洇濕的技術文檔，發現夾在其中的民宿宣傳單頁，背面印著句標語：“逃離北上廣，彭水有良田“。她摸著紙上凹凸的梯田紋路，突然聽見客廳傳來鍵盤敲擊聲，林永強正在搜索“農村創業項目“，屏幕光映在他的臉上，照見晨起時還沒刮干凈的胡茬。

窗外的雨聲漸歇，周敏看著筆記本上的血漬與水漬，突然想起十年前剛入職時，帶她熟悉實驗室的張工說過：“技術文檔是工程師的第二生命。“此刻她的“第二生命“正在暖氣片上散發著霉味，而第一生命，正和丈夫一起，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左邊是寫字樓的電梯，右邊是進山的小路，而他們腳下的土地，正因為一場金融危機，裂開了一道通往未知的縫隙。

凌晨三點，林永強的手機突然收到郵件提醒，是總監發來的離職證明，附件里的競業協議上，“不得從事農業相關行業“的條款格外刺眼。他望著熟睡的妻女，想起今天在會議室，周敏摔碎馬克杯時，碎片飛濺的方向，正好是他精心設計的“員工心理安撫流程“PPT，那些寫著“人性化裁員“的頁面，此刻正躺在碎瓷片中間，像極了他們即將崩塌的中年世界。

雨聲再次響起，周敏翻了個身，手碰到床頭柜上的民宿體驗券，券面的彭水梯田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她不知道，這張誤搶的體驗券，會在 72小時后，成為他們人生逆襲的起點，更不知道，當他們帶著都市的傷痕踏入那片土地時，等待他們的，是比裁員更殘酷的生存挑戰，以及，比 KPI更珍貴的生命饋贈。

（第一集完?懸念提示：民宿體驗券背后的“失敗者退押金“條款暗藏玄機，彭水村落的房東老周為何對著六人組冷笑？周敏的技術文檔能否在農村找到新的價值？下集《泥土初體驗》即將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