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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激情殺人

【2017年9月23日】

十月的天氣尚未完全變涼,但太陽也不如六月的大,只是化作一塊黯淡的煤,將整個江北市都籠罩在一片氤氳的熱氣里。

高恒專門從頭到腳換了一身才趕到警局。

還是失算了,換得了衣服,卻換不了這一身的塵埃和疲憊——汗涔涔的頭發(fā),根根分明,不知被汗水打濕又干透了多少次,發(fā)梢上掛著結(jié)晶的鹽粒;短粗厚實的手指,舉得動鋼筋扛得動水泥,掌心里不是肉,反倒是一層黃色的繭;習(xí)慣性佝僂的身形,因為長期舉扛重物,他的斜方肌比一般人發(fā)達很多,看起來永遠都是弓腰駝背,帶著一種怯懦卑微之感。

他已經(jīng)是一個靠體力吃飯的農(nóng)民工了。若要談點區(qū)別,大概是眼睛。這是一雙洞察世事的眼,不同于普通民工的膽小畏縮,或是被生活磨礪之后的黯然絕望,它冷酷而滄桑。只是高恒一直低著頭,蓬亂的頭發(fā)宛如蒿草,很難被人發(fā)現(xiàn)。

李智一出門就看到了高恒。他換了一件黑色的T恤,亞麻色的休閑褲,腳底蹬著一雙黑色的皮鞋,皮膚黝黑,是那種被太陽均勻曝曬過融化了的巧克力色。這樣不倫不類的打扮讓他在人群里很扎眼,但可以看得出他拼盡全力想讓自己看起來體面——畢竟是回到自己老東家門口,怎么也得衣錦還鄉(xiāng)。只可惜,刻意的裝扮只是更顯窘迫。

李智看了一眼這位自己曾經(jīng)最尊重的師父,張大嘴,緩了緩情緒,才喊:“高隊!”

高恒猛地回頭。

“別這么叫我了。”二人來到樹下的石桌旁坐下,高恒給李智散煙。剛買的軟中華,八十多一盒。他平時自己抽的是五塊錢一盒的散煙,只有求人辦事的時候才會買中華。

李智搖搖頭,沒有接煙。高恒沒有堅持,拿起煙就要往嘴里送,臨時反應(yīng)過來,煙從鼻尖飄過,狠狠地嗅了一口,然后放回盒中,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是肇東那個老東西審?”

肇東,老東西,審。

肇東是高恒曾經(jīng)在警隊的死對頭,二人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因為高恒一直看不慣肇東那個拜高踩低的德性。整天不想著破案,只想著邀功升職。不過那個時候高恒春風(fēng)得意,一直壓著肇東,在絕對的能力和成績面前,他那點斤兩根本過不了眼。但是,直到那件事的發(fā)生——

李智苦笑一下,在心里醞釀了說辭:“是的,馬朝剛進來就被帶到審訊室了,由肇隊親自審問,現(xiàn)在已經(jīng)審了三個多小時了。高隊您放心,我知道他和您的關(guān)系,我會盯著的,不讓他吃太多的苦——”

李智不自覺地用視線描摹高恒的輪廓。

高恒,他的師父,帶了他三年的好師父。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年紀(jì)不小,尤其對于一個工地上靠體力吃飯的農(nóng)民工來說,風(fēng)吹日曬,更是比一般人蒼老。

更何況是高恒——這個男人自從女兒死后他的靈魂也跟著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留在軀殼里,支撐著這具名為高恒的尸首勉強活下去。后來,他認(rèn)了故人的孩子馬朝做干親,把他當(dāng)作親生孩子一樣撫養(yǎng),缺失的那半靈魂才勉強找了出來。

現(xiàn)在馬朝又出了這樣的事……李智很擔(dān)心高恒能不能撐下去。

這個年逾五十的老人經(jīng)受不住任何打擊。

高恒的眼睛閃了閃,瞳孔中的火焰消失了,渾濁、蒼老的翳覆了上來,“我知道這有些違規(guī),你給我說一下案子的進展吧,我保證不會外泄——”他說著就站起來作揖,滑稽得像一只賣藝的猴子。李智眼前一片模糊,淚水已經(jīng)沖向眼眶,又被他活活憋了回去,立刻摁住他的肩膀。

這是他的高隊,他的師父啊。十年前他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被分配到江北市公安局,是他帶的他。他帶他出警,帶他辦案,帶他游走在市井煙火里,給他傳授辦案的經(jīng)驗。尤其是當(dāng)他得知當(dāng)年名震全國的“黑色礦場”案件是他偵破的,他更是成了他的偶像和目標(biāo)。可是,這才過去多久,他就褪下了警察的榮譽,變成了一個蒼老、落魄的農(nóng)民工。

“師父,您別這樣——”

三個小時前。

局里,李智正在處理公文,肇東突然走了過來,“待會兒跟我一起審犯人。”

“哦,好。”李智愣了一下,下意識的應(yīng)了一聲。他和肇東并不熟,因為他曾經(jīng)是高恒的手下,是他親手帶出來的徒弟。而高恒又和肇東有過節(jié),連帶著也沒人待見李智,連聚餐都懶得喊他,這次居然主動邀請他參加審訊。

“犯人是老熟人,馬朝。”一個帶著鮑魚與茅臺、豪車與名表的職業(yè)微笑。李智知道,他只是在向老對手的徒弟宣告如今自己的勝利。

肇東與高恒斗了二十年。從二十三歲進入局里開始,他們同齊進隊,同齊加薪,同齊在一個師父手底下干活。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會是好兄弟,出生入死。雖然年齡相仿,但性格跟追求卻讓二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肇東圓滑,長袖善舞,善于處理人際交往,對某些潛規(guī)則信手拈來;高恒固執(zhí),嫉惡如仇,最恨偷奸耍滑、走后門和攀關(guān)系。

二人總的來說就是互相看不順眼。高恒的性子本不適宜混職場和官場,但偏偏他又有一腔熱血,工作起來不眠不休,接連破了好幾個大案。尤其是2001年的“黑色礦場”事件讓他一炮而紅,從此以后步步高升。

但是,那件事的出現(xiàn),徹底摧垮了這個男人。他在官運最順?biāo)斓臅r候辭職離開,在社會上游蕩了很多年,到現(xiàn)在,居然淪落為工地上的建筑工。而肇東則完全相反,他官運亨通,現(xiàn)在成了局里的三把手。

肇東雖然不是嫉惡如仇的人,但絕對是一個記仇的人。

他記得李智是高恒最喜歡的徒弟,記得馬朝是高恒的養(yǎng)子。上天未免太厚待他了,從來沒有一件案子讓他這么痛快過。

審訊室里黑壓壓一片,不透光,不透氣,頭頂亮著一盞熾熱的大燈,烤得人頭皮發(fā)麻。這是為了給嫌疑人心理壓力,讓他們交代案件真相。

二十五歲的馬朝坐在下方,雙手被拷在桌子上,大燈照得他白滲滲。也不知是殺人的心理壓力太大還是怎么的,他整個人瘦成了筆直的線,雙頰凹下,眼睛突兀,像一條將死的魚。

“名字,年齡。”肇東冷冷的發(fā)問。

都是一些平常的個人信息,馬朝一一回答。李智在一旁噼里啪啦敲著鍵盤,時不時抬頭看了一眼這個年輕人。他和馬朝雖然不熟,但也見過幾次面,都是在高恒的家中。

“為什么殺人?”聲音懶洋洋的,拉開審訊的序幕。

“因為他該死。”燈下,馬朝陰測測地抬起頭,冷色的光調(diào)打在他的輪廓上,印出一個骷髏光影,“我實在是受不了他了!他三番四次地亂漲房租,不經(jīng)過我的允許隨意進出我的房子,克扣我的水電費,還偷拿我家的東西!”

審訊臺上的李智有些發(fā)懵。

僅僅、僅僅是因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鬧到了殺人的地步?雖然說從警這么多年,不管多么匪夷所思的案件都見過,但是,一個自己親眼看著長大的男孩,一個曾經(jīng)把“正義”和“光明”掛在嘴邊的男孩,突然成了殺人犯,他一時難以接受。

“你為什么不搬走?”肇東打了個呵欠,把肚子顛起來擱在桌上,繼續(xù)問。

“因為我一口氣交了一年的房租,搬走他不會退錢。”馬朝的嘴唇抿成了一根直線,表情憤怒,“我跟他理論,他還直接把痰呸在了我的臉上,指著我的鼻子罵我窮鬼、買不起房子,活該被人欺負(fù)!”

接下來的半小時是馬朝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控訴自己如何被劉守信欺負(fù),以及他如何忍無可忍,與劉守信發(fā)生沖突,將他摁倒在床上,將他活活掐死。床板上收集到了數(shù)枚指紋,馬朝胳膊上的抓痕都是他激情殺人的鐵證。

這幾乎是一個沒有任何懸念的案子。

肇東問了兩句就呵欠連天,突然電話響起,似乎有急事要處理。他揮了揮手,把審訊的事情交給李智,走出了大門。

審訊室只剩下李智和馬朝二人。

李智走了過去,給馬朝倒了杯水。馬朝早已說的口干舌燥,一口氣將水喝光。

“小馬,現(xiàn)在審訊室里沒有別人,你別怕,老實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柔和的語氣,仿佛二人不是警局的審訊室,只是在街上偶遇到的故友。

馬朝抬頭,看了一眼李智,眼中濕漉漉一片,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李哥。”

“我了解你,你不是會犯下這種案子的人。告訴我,到底怎么回事?”

時間靜默了十幾秒,馬朝又低下了頭,“是我做的。”

“馬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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