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0章 偷走的她

【2001年6月1日】

十三歲的鄭婷第一次在小精靈的筆下看見一個和她的世界相關的人。

馬青山,沒有哪個江北人會不知道這個名字。那個時候,全世界都是這個叫馬青山的男人。聽說他救了好多人,徹底改變了煤礦行業的生態。每天只要一打開電視,這張普通而平庸的中年男人的臉都會出現,表情堅毅,卻總有一絲悲觀。

真不愧是小精靈,哪怕只活在日記里,也對這個世界的事情了如指掌。

小精靈的任務很簡單,讓她去錦繡苑小區找馬青山,告訴他6月3日這一天千萬不要出門。

不讓一個人出門,這算什么?鄭婷揉揉自己的腦袋,半天沒理解這個任務的原因。但小精靈隨后的一句話勾引著她:

只要你成功了,我們會是永遠永遠的好朋友。

她感覺自己的身上長出了一層新的盔甲,這盔甲是用美夢和向往織成的,一針一針細密的縫在身上,織進肉里。為了這句話,她愿意為他赴湯蹈火,獻上一切。

當天晚上,鄭婷在思考如何完成這個任務,媽媽鄭秀英一個耳光打在了她的臉上。

“是你說的對吧?!”鄭秀英憤怒地質問,瘦削的身體撐不起這件紅色的吊帶,她的半個身子幾乎都要掉出來。龜裂的嘴唇上下撕扯著,整個人像干裂的、古老的,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油畫,一動,就有陳舊腐朽的顏料像墻皮一般嘩嘩啦啦地掉下來。

她的身上感受不到活人的氣息。

一股熱流順著鼻腔淌了出來,鄭婷意識到自己流鼻血了。來不及擦拭,她往后退了一步。

“媽媽,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她的確不知道。

“我賺了五十塊藏在內衣里,是你告訴王虎雄這個錢在哪里!”她咆哮怒吼。人從油畫里走了出來,卻還是二維的,她瘦得像一張紙,一根脫水的竹竿,就這么釘在鄭婷的面前,“你這個小婊子,翅膀硬了啊你——連我都敢出賣——”

雖然瘦弱,但打人的時候力氣卻是足的。她開始撕扯她的頭發,接著扇她的耳光,然后把她摁在地上,細細的高跟鞋踩進肉里。

鄭婷只覺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轉,一股金光在眼前炸開。

“媽媽我沒有——”

她打了一會兒就氣喘吁吁,任何一個心率超過130的動作對于她來說都是劇烈運動,她伏在那里大口吸著氣,兩條大腿不知羞恥地敞開,沒有內褲。她是一個隨時準備工作的女人,不需要遮擋自己工作的工具。

一只玻璃杯顫顫巍巍地伸了過去,接著是一顆毛茸茸的頭顱,在她的手臂旁邊蹭了蹭。

“媽媽我錯了。”這是鄭婷在這個家里活下去的法則,不用追求道理,只要學會察顏悅色,接著低頭,就能免遭半頓毒打。

鄭秀英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端著水一飲而盡。半個小時后,她在另一件內衣里找到了那五十塊,她歡天喜地地拿錢出門,完全忘了自己剛剛對女兒撒過的潑。

這個世界上犯錯的父母很多,但道歉的父母很少,“父親”、“母親”,這個稱謂天生就帶了權威。

權威是不會犯錯的,更何況被毒蟲吃干了腦子的人哪知道對錯。

第二天鄭婷出門的時候不得不戴上帽子,她的半只眼睛紅腫淤青,鼻子上掛著未干的血痂。如果說鄭秀英是一張古老的油畫,那她就是一盤混沌的調色盤。新的淤青是茄子紺或蝦紅色,舊的淤青是老茶泡新水。新拳打在舊傷上,色彩斑斕的像熱帶魚。

魚。

每一次被打到窒息的時候,她就是一尾游在血池里將死的魚。

錦繡苑。她念著這個名字,她知道那里,那是江北市最豪華的小區之一,是江北市的交通樞紐,緊鄰著多所名校和三甲醫院。這是一座繁華和貧窮并存的城市,這里有智障奴工,有茍且偷生的底層工作者,也有燈紅酒綠,有縱情高歌的男男女女。

——錦繡苑

再念一次,舌頭掃過上顎,把這三個字吃進去。小精靈應允過她,只要完成了,她就可以見到TA,和TA成為一輩子的好朋友。她不再是癮君子和妓女的孩子,就算沒人看得上她又怎樣,她有一只神秘的精靈做朋友。

這是鄭婷的第一次逃學。以前也曾有過不來上學的經歷,大多是因為鄭秀英或者王虎雄心情不好,將她關在屋里,亦或是把她打到癱在床上幾天幾夜下不來,連大小便都不能正常排泄。她在一間教室一個位置坐了整整六年,但老師還不能第一時間叫出她的名字——一個家庭條件惡劣父母還有前科的人,該如空氣般沉默透明。

鄭婷念著地名來到了地方。印入眼簾的是一個高檔小區,超過三十層的超高建筑,配有花園和泳池,有二十四小時待命的管家和物業,也有西裝革履的保安。

鄭婷愣愣地看著小區內的豪華裝飾,抬起腳就要走進另一個世界,卻被保安抬手攔住。

“找誰?”保安問。

“我找馬青山。”她努力地絞著衣擺,同時把袖子往后藏。

“又是來找馬先生的?”保安并不驚訝,反而是上上下下地把鄭婷掃視了一番,“現在馬先生可是大紅人,天天都有人排著隊想見他。你看你這個樣子,是被父母打了吧,想找馬先生告狀?”

鄭婷下意識地點頭,但又立刻搖頭。

“被父母打,報警啊,現在東家丟只雞西家少卷毛線都來找馬先生,馬先生又不是包青天,哪兒這么多功夫?”

“不是的,我不是來找他告狀的,是小精靈,小精靈有很重要的事情讓我轉告他——”

“什么小精靈?奇奇怪怪的,去去去——”保安沒工夫聽一個小女孩的囈語。抬手把她攔住,同時路障打開,一輛銀色的桑塔納慢慢駛出。車內,正是馬青山。

“馬先生,您出門啊?”保安瞬間變了一張臉,臉上的褶子瞬間聚起,擠成一張燦爛的笑臉。

“嗯。”馬青山點點頭,已經休養了三四個月,他的氣色好了很多,體重也回到了一百六十斤,隱隱有突破界限的趨勢,“兒子鬧著要去游樂園,今天帶他出門。”

后車窗搖下,九歲的馬朝探出頭。虎頭虎腦的小男孩,身上穿著一套嶄新的運動服,手腕上戴著從香港帶回的兒童手表。圓圓的耳廓下托著一團飽滿的弧度,是即將掉落的腮部。濃密卷曲的睫毛微微下闔,遮住深棕色的眼珠。嘴唇張開耷拉出一條粉色的舌頭,正專心致志的舔著指尖的糖漿。

這是一個在甜與蜜中泡大的男孩。天真、浪漫、干凈、富足。這是鄭婷從骨子里欠缺的東西。

鄭婷看見了馬朝,馬朝也把視線抬起,看向鄭婷。一股難以言明的羞恥從心底升起,她開始后悔穿著這套衣服出門了。昨晚被打得流了鼻血,袖口和衣擺上沾染了不少。還有前襟處,被王虎雄在地上拖拽的時候崩掉了兩顆扣子,撕拉出了毛毛躁躁的花邊。太不合體了,怎么穿著這個就出門了?

鄭婷不自覺的往后退了一步。

馬朝突然笑了一下,對著鄭婷做出鬼臉。鄭婷錯讀了這個鬼臉,她以為他在嘲笑她的衣服,嘲笑她前襟的鼻血和缺失的紐扣,嘲笑她盯著一張熱帶魚的臉就出門了,嘲笑她明明住在昭陽小區,卻膽敢來錦繡苑。

她委屈得快要哭出來了。這是被王虎雄和鄭秀英怎樣毆打都沒有的情緒。

沒人讀懂這個十三歲女孩的情緒,他們所有人都注意力都在馬青山的身上。他現在是名人,是英雄了,是錦繡苑的招牌和名片。

一旁路過的人們爭先恐后地同他打招呼,彰顯自己與他的熟識。

“馬記者出門啊?”

“馬記者你的報道我看了,真的是太有水平了,厲害。”

“馬記者有空到我家來玩啊,我老婆做川菜是一絕,請你來嘗嘗。”

“……”

馬青山笑著點頭,這段幾十米的出門路程進度極為緩慢。馬朝也有了時間,埋頭在自己的小書包里翻找。

“你在干嘛呢?”馬朝的母親,周玉問。

“找我的糖。”他悶頭繼續,終于翻出一大包,遞到窗外,“給你。”

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從窗子伸了出來,五只粗短的手指,還帶著童真的指窩。鄭婷愣了一下,順著手臂的方向看了上去,看到一張稚嫩的笑臉,沒有嘲諷和鄙夷。

“吃啊。”

她鬼使神差地接了過來,這袋糖化解了她的窘迫。一袋糖,三百克,可在這一瞬間居然沉甸甸的像一團鐵,墜得她手腕生疼。她張張嘴想要對馬青山說那個重要的信息,可車已經拐了個彎,遠遠地離開了。

剝開糖紙,是夾心巧克力。

當天下午回到家的時候,日記已經更新了好幾頁,小精靈急躁地寫滿了疑問,日記上從沒出現過這么多問題:

怎么樣了?

說了嗎?

成功了嗎?

馬青山聽到了嗎?

頓時,一股愧疚充斥胸口,她被一塊來自馬朝的糖打散了注意力,被莫名的虛榮心蒙蔽了大腦,鄭婷連忙提筆道歉:

對不起小精靈,人太多了,我進不去,消息沒傳到。

很快,紙上浮現出一行字,雖然是安慰,但能感受到他的急躁。

沒事,但是你明天一定要在下午四點前阻止他出門。求求你了,這對我很重要。

嘴里泛出一絲苦味,巧克力的甜消散了,剩下的苦味蔓延到唇齒邊,鄭婷不太喜歡這個味道。一種莫名的神圣感充斥著鄭婷,她用力地寫下字跡:

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的。

2001年的6月3日,星期六。

今天不用上學,這意味著鄭婷很難找到理由出門。

一大早上起來,鄭婷乖乖地做了早飯,又把父母堆了一星期的衣服洗了。做完這一切,她躡手躡腳地走進臥室,叫醒了鄭秀英。

“媽媽,起床吃飯了。”

通常來說,沒有毒癮發作的鄭秀英,算得上一個溫柔的人。她總是溫柔地撫摸前一夜自己親手打下的淤青,然后用一種近乎于撒嬌、懺悔的語氣說:對不起啊,還疼不疼了,媽媽不是故意的。

然后鄭婷就會用近乎于天真的語調回應:不疼了,一點都不疼,我知道媽媽不是故意的。

可等她再次失控的時候,她會專門朝著已經淤青的地方下手,在老茶色的皮膚上添加一抹燦爛的蝦青。

鄭婷喜歡吃甜。用紅糖包的湯圓,或是灑滿糖漿的蘋果,甚至是帶著劣質的齁甜、綴滿人工糖精的棒棒糖。

越甜越好,鄭婷喜歡用這種甜到讓人窒息的東西填滿自己。

鄭婷的生父姓杜,具體叫杜什么她不記得了。聽說當初她出生的時候,生父連看都沒看一眼,扭頭離開醫院。第二天,頭也不回地南下打工。

母親鄭秀英帶著她在七大姑八大姨間輾轉,在重男輕女的農村討生活。她在一群擅長挑撥離間、擅長撒潑打諢的妯娌中茍延殘喘。今天被偷了一只雞,明天被拔了秧苗,后天被幾個五大三粗的女人打上門。鄭婷的記憶深處是有一年的新年,一個算得上親戚的嬸子帶著她的兒媳上門咒罵鄭秀英勾引她的男人,光罵還不過癮,連曬好的柴都得搬走賠罪。那年冬天,鄭婷窩在鄭秀英的懷里睡覺,母女二人凍得瑟瑟發抖。

這個農村沒有她們母女的容身之地。

鄭婷七歲那年,鄭秀英決定離婚。離婚的時候,鄭婷名義上的父親終于出現了。他們在民政局的門口見面,但也只遠遠地看了一眼,鄭婷記得那是一張瘦削普通的臉。普通到她見了一次,就把他從自己的記憶和生命中徹底抹去。

再后來,鄭秀英帶著鄭婷去廣州打工。

最開始是做紡織女工,但一個女人帶著孩子,生活何其艱難。她常常因為要照顧她無法加班。在臺灣老板的廠里,工人就是一次性的快消品,不會加班的員工是待不住的。她被迫從工廠里離開,搬進了城中村的一家平房。為了生存,她做起了皮肉生意。

毒癮就是那個時候染上的。

王虎雄最開始是鄭秀英的一個顧客,他在附近的電子廠里打工。二人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了感情。只記得某一天,鄭秀英突然說:“婷婷,媽媽一個人太孤單了,想找一個人搭個伙。”

然后她就結婚了。

很久以后鄭婷才知道,鄭秀英之所以會和王虎雄結婚是因為她已經被迫成了毒蟲,要靠著王虎雄才能換來幾克夠她喘息的白粉。

鄭婷最開始叫王虎雄叔叔,后來被打了幾頓后,“爸爸”這兩個字就刻進了骨頭里,只要他一抬手,話音就落出來了。

再后來,王虎雄帶著鄭秀英母子回到江北市,兩個毒蟲帶著一個小女孩,每個月就靠政府的救濟金生活。為了吸毒,鄭秀英又干回了老本行,她的身體和母性在毒品的侵蝕下一點點喪失,直至完全消失。

鄭秀英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但在鄭婷心里,她始終記著她是一個母親時的樣子。

她會在陰暗潮濕的出租屋里給她開辟一個無垢的天地,把她藏進去,讓她閉目塞耳,隔絕一切。隔絕的是男女的原始律動,隔絕的是帶著油垢和鐵銹、發臭發餿的汗衫,隔絕的是十塊一次,二十五塊包夜的廉價肉體。

有時候遇到怪癖的客人,還會遇到肉體傷害。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靜靜地縮成一小團,聽著門外的哭喊和吵鬧。

門開了,她把她抱出來,輕聲安撫。

“不怕,不怕,媽媽不痛。”

她想,她大抵還是一個好母親的。只是毒品偷走了她,把她藏在一個自己暫時沒找到的地方。只要自己不放棄,她終有一天還會回來的。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临江市| 咸宁市| 招远市| 海丰县| 梁河县| 平罗县| 玉山县| 咸阳市| 南宫市| 蚌埠市| 南雄市| 保亭| 安达市| 昌黎县| 西安市| 濉溪县| 手机| 冕宁县| 平顶山市| 遂昌县| 宽城| 章丘市| 栾城县| 濮阳县| 辉南县| 思茅市| 南乐县| 云阳县| 崇文区| 抚顺县| 威海市| 阳山县| 抚州市| 平南县| 岳池县| 洮南市| 荃湾区| 云南省| 师宗县| 汾阳市| 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