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的皂角樹遮天蔽日,一枚巨大的皂角落在了地上。樹下的陰影縮著一個陳舊的老人,他在蟬鳴里躲避太陽。
“激情殺人?”高恒問。
“對。”李智回答,“目前已經(jīng)采集了劉守信指縫里的皮屑組織,還有床板上的指紋去鑒定了,您也別太著急了,結果還沒完全確定呢,說不定……”后面的話他不忍心說了。
“我知道了。”高恒抬手,想像曾經(jīng)那樣拍拍他的肩膀,但余光掃到了自己指尖的泥垢,又看到李智筆挺的西裝,最終垂了下來。“李智,謝謝你,案件有什么最新進展,麻煩你告訴我。”
“好。”
高恒起身,拽起桌上的腰包就要走。他的動作神態(tài),他的行為舉止,將腰包挎上的時候那嫻熟的動作,已經(jīng)與街上最普通的農民工沒有任何區(qū)別了。
“老師!”李智最終還是喊出了聲。
高恒沒有回頭,只是擺了擺手,消失在人流里。
高恒行走在一片泥濘與油污里。
昭陽小區(qū),江北市西城老區(qū)里的一個小區(qū),已經(jīng)有四十幾年的歷史了。當年它是江北市最熱鬧的小區(qū)之一,不算高檔,但人潮洶涌,形形色色的人往來不絕。但因為產業(yè)升級,工廠倒閉,這里已經(jīng)成了最破敗、最荒蕪的地方。住在這里的,多半是外來務工人員和孤寡老人,這個年代,像馬朝這樣年輕力壯有前途的小伙子愿意住在這種地方的,屈指可數(shù)。
馬朝是一年半以前搬過去的。當時他在江北市電視臺里實習,是名記者。電視臺給實習生安排了集體宿舍,但馬朝生性寡言少語,脾氣固執(zhí),跟其他年輕人格格不入,最后索性搬了出來,搬進昭陽小區(qū)的403號房,一住就是一年半。
他的房東就是這次的死者,劉守信。
劉守信,65歲,江北市本地人,離婚無孩,一個打了幾十年光棍的老頭。
馬朝和高恒雖然沒有辦理正式的收養(yǎng)手續(xù),但高恒實質上照顧馬朝十幾年,二人情同父子,彼此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馬朝剛搬進昭陽小區(qū)的時候的確對高恒抱怨過:抱怨劉守信沒有契約精神,隨意漲房租;抱怨劉守信手腳不干凈,時常小偷小摸……看得出來,他對劉守信的怨念很大。
當時高恒就曾勸過馬朝搬走,但馬朝卻揮揮手說不用,這里離他上班近,租金便宜,有煙火氣,劉守信的不良行為都在他能承受的范圍之內,所以他才在這里一住就是一年半。誰會想到小小的摩擦居然能發(fā)展為殺人案,而且這個案子還偏偏落到了肇東的手里。
經(jīng)過一個小時的徒步,高恒到了這片江北市最復雜、最魚龍混雜的地區(qū)。
一條骯臟,被油污和垃圾掩蓋的柏油馬路,兩邊鱗次櫛比排列著各式小販。賣菜的,賣水果的,賣煎餅果子和烤面筋的。青色的油煙混雜在這片市井里,熾熱的火燒云將橙色的光暈潑滿了世界,一青一橙,相得益彰。
高恒被油煙嗆得打了個噴嚏,繼續(xù)行走。來往商販們都殷勤招呼,展現(xiàn)自己物美價廉的商品。他們都是昭陽小區(qū)的租戶,是這座城市中的底色。
如今高恒與他們一樣。
一進去就看見小區(qū)里拉著警戒線,幾個警察正在走訪調查,更多的人則是懶洋洋地靠在車邊,抽煙的抽煙,閑聊的閑聊。倒也不怪他們,這起案子明了的跟水煮白菜似的,嫌疑人已經(jīng)認罪伏法,現(xiàn)在只是走個流程。
高恒走了進去,最外邊那個蹲在地上抽煙的家伙立刻站了起來,心虛地丟掉煙,一切出自肌肉記憶。但這一套行云流水做完之后才想起,他已經(jīng)不是高隊了,如今的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工。
“高隊,您怎么來了?”訕訕的打招呼。
“別叫我高隊了。”他尷尬笑笑,“路過,路過。”
高恒伸長頸子往里探,暗罵自己來早了,應該在他們走后再來的。同時,案發(fā)的101號房里走出一個人,跟高恒差不多的年紀,但精氣神卻超出一個檔次。不愧是升了官的人,官氣養(yǎng)人。
遠遠地就招起了手,聲音先于人地飄了過來:“高隊,你來啦!”緊接著肇東三步并作兩步走了過來,肥厚的身子像一堵墻,厚實的手拍在高恒的肩膀上,“老搭檔,可得好一陣子沒見面了。看見你我就踏實,你幫我看看這案發(fā)現(xiàn)場,可別有什么我們工作不到位漏了的。”
“肇隊說什么呢,我一個小老百姓,哪比得上您這大領導。”高恒懶得跟肇東多費口舌,他才不相信肇東能放他進案發(fā)現(xiàn)場。
肇東發(fā)福的肚皮往前一頂,官腔在喉嚨里震撼:“不管你現(xiàn)在干什么,都是我們的高隊。這局子里的人一半都是你手里帶出來的,多少人天天念叨你呢,是吧?”
警員稀稀拉拉地應和,都露出尷尬的表情。
肇東再接再厲,繼續(xù)往高恒的心窩子里捅:“可不巧,這次犯事的是高隊的養(yǎng)子,馬朝。”他扭過頭對一旁的警員說:“你們不知道吧,這個馬朝了不得,他爹,馬青山,就是報道黑色礦場的記者,當初被譽為江北市的英雄。可惜了——”
眾人面面相覷,一個警員大著膽子提了一聲:“肇隊,線索都收集的差不多了,我們歸隊吧——”
肇東面上還是全套的客氣:“高隊,咱們十幾年的交情了,你永遠是我們的高隊,別說你現(xiàn)在不是警察了,就算是,這個案子你都得避嫌。聽我一句勸,案子在我這兒你就放心吧,回家好好等結果。”
“我——”
后面的話被掐斷,肇東那只肥厚的,摸過權勢的手搭在他的肩頭,聲音從牙縫里擠出,確保只有兩人聽見:“閑雜人等隨意進出案發(fā)現(xiàn)場,是什么結果你不是不知道吧?就算不干這行了,好歹拿出點職業(yè)道德,否則,我倒是不介意把你和你兒子關在同一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