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6月3日,馬青山像往常一樣回到家中,然后接到了一個突發性的采訪。一個知名的報社要對他進行專訪,他不想讓對方久等,立刻就拿著車鑰匙出發。
對于這種無邊無際的采訪、報告,馬青山有些疲憊。但轉念一想,這就是名利之后的副作用,如果他的辛勞能換取黑礦場事件以更大的關注,能夠讓更多的記者愿意深入虎穴獲得一手消息,能夠給更多普通人帶來福祉,那么他甘之如飴。
換好衣服,馬青山準備開車出門,腳剛剛踩在油門上,突然一道小小的身影沖了過來。馬青山立刻剎車,差一點就撞到了那個小孩身上。
“哪來的小孩!怎么在車道上亂跑!”馬青山驚魂未定,心臟差點從嘴里蹦了出去。
保安急忙跑了出來,像拎小雞一樣拎起那個小孩。馬青山這才注意到,是一個瘦弱的小女孩,渾身臟兮兮的,從她裸露在外的小腿來看,估計經常挨打。
怒氣在一瞬間消失,他知道這是個可憐孩子。
“你沒事吧?”
“你不能出去!”她急忙大喊,臟兮兮的小手抓住他的袖子,哀求:“小精靈讓我告訴你,今天下午四點,不能出去!一定要待在家里!”
“小精靈?”他頓了一下,想起來了,這個小女孩昨天也出現過,善良的馬朝還給她分享了自己最喜歡的巧克力。
“對不起馬先生,這個小孩子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神經兮兮的……”保安及時出現,滿臉的愧疚,愧疚自己把一個格格不入的小女孩放了進來,撞到了江北名人眼前。他用手扒拉著她,兩根手指拎住她的衣領,多一寸也不愿意觸碰了。
“沒事?!瘪R青山從兜里掏出名片,鄭重地放在鄭婷手里,“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對叔叔說?叔叔今天有事,等忙完了就來找你?!?
說完,他準備上車。
“小精靈說你不能出去!”她撕心裂肺地大喊起來,“小精靈說你會有危險——”破了音,她不顧一切朝車沖過去,但是保安眼疾手快地拎住她,讓車順利出行。
“神經病啊?耽誤了馬先生的正事,你賠得起嗎?”
鄭婷絕望地坐在地上,眼睜睜的看著馬青山開著桑塔納越走越遠。
晚上六點,鄭婷家接到一通電話,王虎雄出車禍了,一死一傷。死的,正是馬青山。
鄭婷沒有想到,自己會這么快就和馬青山再次相見。不過這一次見面的地方卻是醫院。
下午16:05分。正在建橋路行駛的馬青山被一輛失控的三輪車迎面相撞,開車的正是王虎雄。根據調查,王虎雄是酒后駕駛,在東橋路上逆向撞上馬青山。
馬青山當場死亡,王虎雄重傷,一具尸體和一具不如尸體的人被送進了醫院。
醫院很冷。這樣一個冰冷的地方,卻連接著生與死。
這就是,小精靈說的,重要的事情?
鄭婷愣愣的看著自己的手,臟兮兮的,指甲縫里藏污納垢,就像她的人生。突然,遠處傳來急急地腳步聲,接著是一個稚嫩的暴喝:“我爸爸呢!”
鄭婷回頭,還沒看清,一個圓滾滾的小身子就沖了過來。奶與蜜的香味沖淡了醫院的消毒水,接著是一個圓滾滾的腦袋,像一只快速旋轉的陀螺,重重地撞在她的小腹上。
他從光明撞向黑暗,撞向她的腹部。
“你爸爸害死了我爸爸!”
鄭婷記得他,昨天,他還給了自己一袋巧克力。
“小朝!”身后是一個女人悲戚的哭喊。
馬朝站了起來,用穿著嶄新運動鞋的腳死命地踢著鄭婷,接著又用戴著玩具手表的小拳頭砸著她。
“你爸爸害死了我爸爸!你爸爸害死了我爸爸!你爸爸是殺人犯……”
鄭婷愣愣地接受他的捶打,也不躲避,眼淚不受控制地淌了下來。對啊,人們心中的英雄被一個骯臟的、通廁所的底層人撞死了。死一百個王虎雄也抵不過一個馬青山。
緊接著,是一陣劇痛。鄭婷愣愣的看著自己的左臂上的小腦袋,毛茸茸的,兩只圓潤的耳廓,飽滿的耳垂。如剛剛斷奶的小老虎,正沖著羚羊齜牙咧嘴,彰顯著自己的憤怒。
“小朝!你干什么!”周玉終于反應過來,連忙過去拉扯馬朝,“你松嘴!松嘴!”
馬朝搖頭,兩排密密的牙齒扣在她的肉里。
“你爸爸不是她害死的,你不能這么遷怒她……快,松嘴?!?
馬朝終于松開了,鄭婷的胳膊上出現一個深深地牙印。
周玉把馬朝拉到身旁,從隨身攜帶的書包里掏出水壺。喝水,漱口,吐出,一氣呵成,好像他剛剛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做完這一切以后她才回頭看向鄭婷,溫柔的視線中帶有一絲歉意,但是歉意的深處卻是埋怨與憤怒:“你媽媽呢?出這么大的事情,家長怎么沒來!”
鄭婷搖頭。鄭秀英還在睡,她才吸過,靈魂還停留在另一個世界里。
等不到頂事的家長,周玉拉著馬朝離開了,他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這起車禍整個過程都清晰明了。
貨車司機王虎雄,在2001年6月3日那天飲酒過量后開著三輪車拉貨,逆行時撞上了正準備去報社的馬青山。馬青山當場死亡,王虎雄受了重傷。因為王虎雄當時處于醉酒狀態,意識不清醒,最后以交通肇事抓捕,想要從輕判處,需要獲得受害方家屬的原諒。
對于鄭婷來說,那是至暗的一天。
鄭秀英把她帶到了錦繡苑,馬青山一家的門前。炎炎夏日,鄭秀英做足了姿態,一屁股坐在對方家門口,張口就嚎了起來,“我的命怎么這么慘啊!家里一毛錢都沒有了,男人撞了人,關我孤兒寡母什么事???”
抑揚頓挫的語調,一高三低,期期艾艾,好一場大戲。引得無數人觀看,有一個中年婦女甚至來來回回過了四趟。
一個人唱戲是不夠的。鄭秀英一腳踹在鄭婷的小腿上:“跪下!”
膝蓋一痛,她跪下了。
“你爸撞死了人!你就要給人當牛做馬!”她一邊說一邊擰著鄭婷的胳膊,幾乎要把它擰斷。
“哭!”
她哭不出來。這么多人,這么多人都看著。她們拎著瓜果蔬菜,端著水果飲料,圍著她看戲。久違的羞恥心升起,她哭不出來。
——媽媽,我們走吧
她拽了拽她的衣袖,想讓她離開。太丑了,這農村婦女哭鬧的姿態,沒有尊嚴和人態。一雙大腿敞開,在門前的腳墊上折來折去。把自己的苦難折給圍觀群眾看,把自己的羞恥折給圍觀群眾看。
鄭秀英不覺得羞恥,這是她討價還價的本錢。也是她多年的鄉村生活里學會的生存法則——潑。不要覺得丟人,要了臉,就沒有命。是農村的水田、旱廁、宅基地,是兩個農村女人為了爭奪一瓢水將對方抓得血肉模糊,問候了對方所有的祖宗。高貴的城里人不知道“淳樸”的鄉村生活里隱藏了多少蠅營狗茍,更不知道裊裊炊煙下生存的艱辛。
連續一個星期,每天都要到這里來一趟。最開始周玉母子閉門不見,狠了心要王虎雄坐牢賠錢。但漸漸地,小區里出現了一股詭異之風,有人居然對王虎雄產生了憐憫之情。
“別人也不是故意的啦——”
“這倆母女多可憐,她們又不是殺人犯——”
“這一家子就靠那個男的賺錢,他要是進去了,那兩母女就得餓死——”
“馬青山一家多有錢啊,還有臉問那兩母女要賠償?她這是逼著對方去死啊!”
站著說話不腰疼,終究不是自己親人去世。
過了幾天,口風又變了。
“要我說,女人何苦為難女人?你是沒看見,那兩母女在門口跪了一個多星期了,那個小姑娘腦門上磕出了幾個大包!還不原諒別人,我看這周玉也不是什么好人!”
“這么惡毒的女人還帶著一個這么小的兒子,以后怕是也長不出好德行!”
鄭秀英唱了五天的戲,把自己從出生到第一次婚姻,第二次婚姻,從頭到尾地唱了一遍。她唱自己生了女兒,所以被夫家虐待,大冬天的在河邊洗衣服;她唱自己被妯娌欺負,幾個嬸子婆子聯合起來偷她家的柴火,還把秧苗拔了;她唱自己帶著女兒去廣州打工,住在破爛的城中村里,被老光棍調戲……
唱,翻來覆去的唱,最開始能激起一些人的同情,給予周玉道德壓力。但唱的久了,沒了新鮮感。她把視線聚集在鄭婷的身上。
才十三歲的小女孩,絕好的武器。
跪下,磕頭。每磕一個,喊一聲:“阿姨我爸爸錯了!你原諒他吧!”
還不開門,一定是腦袋磕的不夠用力。再來。
“阿姨我爸爸對不起你!我愿意給你當牛做馬的還債!”
“阿姨你原諒我爸爸吧!弟弟已經沒了爸爸,我不能沒有爸爸??!”
臺詞都是鄭秀英現教的,磕頭的姿勢也是她盤算好的,用力地磕,使勁的磕??牡筋^破血流,磕到頭暈目眩,磕到上一層和下一層的人都聽到重物撞擊地面的聲音,就夠了。
磕到周玉受不住輿論的壓力,打開門,就算成功。
她成功了。
“你這樣做就算了,為什么還帶著孩子也來?”門內,周玉的臉瘦成了菱形倒三角,眼窩深陷,好好地雙眼皮變成了三層,層層深陷,臉同墻灰一個顏色。
“孩子也不希望她爸爸坐牢,主動來找你謝罪——”鄭秀英推了一把鄭婷,鄭婷麻溜地跪下。
“你們回去吧。”周玉撐著桌子,好半天才穩住身形,沒有摔倒,“王虎雄醉酒撞死了我老公,和你們沒關系?!?
“怎么沒關系啊——”鄭秀英急了,“他要是坐牢,我們母女倆怎么辦?我又不能賺錢,難道讓我女兒活活餓死?你也是當媽的,你怎么這么狠心??!”
這句話刺痛了周玉,她猛地站起來,頸子拉的狹長,青筋暴現:“我老公被你老公撞死了,你怪我狠心?你老公是家里的頂梁柱,我老公也是!我兒子才十歲!他才剛剛十歲!民事賠償我可以不要,但是我一定要他坐牢!”
門鎖響起了擰動聲,小馬朝回來了。
從一周前他就被送回了老家,周玉一邊要處理馬青山的喪事,還要一邊同鄭秀英扯皮,實在騰不出精力照顧孩子。小馬朝是自己偷偷跑回來的。短短一周,他瘦了,圓滾滾的臉頰內收了不少,變成了小尖下巴。童真從他眼里消散,彌漫著無邊無際的悲涼。
推門看見的第一個人是害死他父親的兇手的女兒。
他記得她,骯臟的小女孩,還有她骯臟的酒鬼父親。他們聯手奪走了他的父親,他的家庭。
只有大人才會講利益,講得失,講顧全大局,小孩只會也只能發泄情緒。
大喝一聲,一只圓滾滾的小腦袋沖了過來,狠狠地撞在鄭婷的腰間。
鄭婷疼得眼淚直流,心里卻在罵:騙人,什么小孩天真,都是騙人的,他也知道柿子撿軟的捏,只撞她這個小孩,而不是一旁的成年女性。
身體后退一步,砰的一屁股跌在地上。痛,好痛。五臟六腑都攪在了一起,胃酸上涌,把兩個小時前吃的饅頭頂了出來,破口而出,成了一灘待消化的糊糊。
“小朝!”一聲悲凄,周玉沖了過來,將馬朝護在懷里,仿佛剛剛挨了那一擊的是馬朝,而不是現在干嘔的鄭婷。
“撞得好!”空落落間,鄭秀英拍手叫好,“她爸爸撞了你爸爸,現在你撞了她,扯平了!”
“你——”周玉驚愕,視線在鄭秀英與鄭婷期間來回切換,似乎不敢相信剛才發生了什么。
又被提到了父親,提到剛剛死到自己面前的父親,馬朝又被點燃了暴怒的開關,呲著牙要沖出去,但是被周玉死死地摁住。
“是不是覺得不過癮?”鄭秀英問,同時抓起了鄭婷的頭發,提起她涕泗橫流的臉,嘴角還淌著涎水:“沒關系,她隨你出氣!她爸爸害死了你爸爸,她現在就給你當牛做馬賠罪,你要對她做什么都可以!”話音剛落,鄭婷的腦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一個盛大的磕頭禮。
一個,兩個,三個。
周玉從最開始的震驚轉換為吃驚,到最后的不敢置信:“你干什么???住手!快住手!她會死的!”
“不會,我們窮人的命賤著呢,死不了?!崩^續磕,磕個天花亂墜,磕個??菔癄€,磕到他們愿意簽署諒解書。
早已鼻血亂濺。眼前一派盛大的金光,斑斕的萬花筒。每一次被抓起頭發,再砸向地面,都是一次切換畫面。
切,周玉在震驚,小馬朝躲在她的懷里,把小臉藏在衣服里;
再切,周玉在害怕,似乎不忍,將視線背了過去,同時顫抖著問:“她不是你的女兒嗎?!”
再切,周玉咬唇,似是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最終一跺腳,“好了!我答應你!你別再折磨她了!”
等的就是這句話。鄭秀英松開手,指縫間還夾雜了一縷頭發,鄭婷“砰”的一聲,腦袋重重地摔在地上。諒解書掏出,鋼筆雙手遞上。周玉接過筆,簽下這份順帶放棄民事賠償的諒解書。
鄭秀英瞇著眼看簽名,言笑頓開,連連作揖:“感謝,太感謝了,你們真是好人啊!”
周玉看了一眼鄭秀英,又把視線挪到地上的鄭婷身上。她沒死,但像失了一半的魂,眼睛漆黑無光。
“你這樣對她,不怕她記恨你嗎?”
“不會不會,我生了她,她的命就是我的。”說著踹了一腳,鄭婷像蟲一樣蠕動了一下。
就這樣,鄭秀英帶著鄭婷離開了,王虎雄擺脫了牢獄之災。但是警察在他的車里發現了一小包毒品,確定了他癮君子的身份。雖然躲過了牢獄之災,但沒躲過戒毒所。
馬青山出殯的那一天,全城都在悲戚?;ǖ昀锏孽r花都被賣脫了銷,許多人連夜趕來表達哀思。
那一天,鄭婷和鄭秀英待在家里,鄭秀英正在給王虎雄收拾衣物,他要去戒毒所戒毒。
鄭秀英邊收拾邊罵:“什么玩意兒,當個記者了不起??!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啊,還全城哀思,我呸!”
鄭婷摸摸自己胳膊上的牙印,已經結痂。閉上眼,是馬青山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話:“等我忙完了這里的事情就來找你?!?
他……是真的想幫她。她,也是真的想幫他。
口袋里,是那張名片。此時如烙鐵一般熾熱,仿佛要把胸口燙出一個洞。鄭婷摸出王虎雄平日的打火機,點燃了它。
馬叔叔,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