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馬朝睜著眼等了一夜,第二天起來,什么都沒改變。
果然失敗了。其實,對于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瘋狂想法,他自己也沒把握能成功。把如此重要且沒有試錯機會的一次行動押寶在一個連基本自由都沒法保障的小姑娘身上,本身就不靠譜。但他只想試一試,拼了命也要試一試。
等來的是一行淺淺的回應:
對不起小精靈,馬叔叔死了。
一股酸楚瞬間涌上心頭,他知道這是無法改變的過去,但再看到這個消息,像是爸爸又在自己眼前死過一次。
沒關系,你盡力了。
寫完這句話,他忍著強烈的悲痛去為馬青山掃墓。
十五年前,他的父親慘死。其他人覺得惋惜,這個世界少了一個一心為民的英雄,可他卻少了一個愛他護他的爸爸。他沒聽過馬青山一句重話,始終為著繼承他的品質和筋骨長大。可那個撞死父親的渣滓甚至沒有坐牢,只是去戒毒所戒了半年的毒又回流到社會變成一只蛀蟲。
父親走后,馬朝和母親的生活瞬間落入冰窖。馬青山的各種親戚都撲了上來,他們像鬣狗一樣圍著馬青山留下的豐厚財產盤旋,時不時地撲上來撕咬一口。
丈夫早亡本就抽走了周玉半條命,為了應對這些貪心的親戚,周玉愈發(fā)精疲力竭,神經迅速衰弱了下來。再后來,她也死了。
馬朝成為了天地間一棵無根的浮萍。
還好,高恒出現(xiàn)了。這個剛毅的男人及時出現(xiàn),給了馬朝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家。這么多年,馬朝幾乎算得上高恒的半個兒子,但二人之間卻始終隔著一層。
那是馬朝十五歲的時候事情了。
有一天,學校放周假回家,馬朝用鑰匙打開房門,聽到高恒正在和誰通話。
“……有幾成把握?”是高恒的聲音。馬朝知道高恒是警察,經常會有這種沒頭沒尾的電話。他沒放在心上,徑直走向客廳。
“確定是李承嘉干的?廢話,我當然知道沒有直接證據(jù),那種老東西,心思縝密,干的臟事多了去了,自己的手卻是最干凈的。”
李承嘉是江北市的首富,很有聲望。馬朝突然來了興趣。
“是因為那篇《黑色礦場》?因為這篇報道,所以大量的違法礦場被關閉了,幾乎斷了他一半的財路。他懷恨在心,才找了一個人開車撞死——”
咚,重物落地的聲音,高恒吃了一驚,扭頭,看到一個瘦高的身影沖了進來。
是馬朝,他的胸腔正急劇起伏,瘦削的背緊緊地繃住,嘴唇抿成一條直直的線,一字一頓:“你在說什么?”
馬朝當然不可能從高恒嘴里問出什么有用信息。他只是個高一的學生,站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警察。高恒迅速掛斷電話,收斂表情,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
“是不是和我爸有關?”他咬著牙,聲音從牙縫里呲出來。
“沒有,這是別的案子。你別管,先去吃飯吧。”
“你告訴我,到底和我爸有沒有關系!”他站在那里,腳底像生了根,死死地嵌進地板里。
“我都說了和你爸沒關系,你這孩子怎么犟呢?”
毫無疑問的,高恒是一個好警察,但不是一個善于交流的好家長。他用簡單粗暴的否定來欺騙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但馬朝不是小孩子了,高恒越不敢說,越代表這就是真的。
從此以后,李承嘉這個名字被刻進了他的骨頭里,他開始打聽這個成功的商人:李承嘉,江北市最大的房地產商老板,也是最出名的納稅大戶。他的頭銜還有很多:慈善家、教育家……江北市的醫(yī)療、教育、房地產、物流等等方面他都有涉及。他給江北市編織了一張大網,自己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蠶食。
高恒的嘴被鐵鎖給鎖得死死地,馬朝沒有問出任何有意義的線索。關于父親死亡的秘密成為了高恒和馬朝之間心照不宣的話題禁區(qū),也讓這兩個人永遠只能做半個父子。
后來高考填報志愿,馬朝的第一想法是當警察——他要靠自己的雙手為父母報仇。高恒知道以后,找到了他,請他去飯店喝了頓酒。
這是兩人這么多年來頭一次推心置腹。
“我知道你的想法。”高恒喝了一大口,烈酒順著喉嚨淌了下去,長長地吁了口氣,“這么多年了,我也可以告訴你,是,你猜的沒錯,你爸的死的確有內情,但事情,絕對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想當警察,抓壞人,沒問題——什么小偷小摸,什么打架斗毆,只要頭上沒人,你都可以抓。”他的眼睛又瞇了起來,是鷹的銳利,“但警察的權利,只有這么大。”他比出了一根小拇指,“你知道權力最大的是什么嗎?”
馬朝搖頭。
“是群眾的需要。”高恒看向遠方,眼睛迷離,失去了焦距,“你爸是記者,是老百姓的傳話筒。你還記得當初那個智障奴工的案子吧?在你爸報道前,早就有風聲了,我們警察去查了好幾次,每一次剛準備行動,那里就接到了風聲,把人藏了起來,來來回回好幾次,打地鼠似的。后來,我一咬牙,決定向你爸求助,才有了他臥底黑礦場的事兒。”
馬朝愣了一下,他頭一次知道這個內因。
“江北市有幾十個黑礦場,但總是關不完。今天關一個,明天又開一個。后天又關一個,大后天就開兩個……永無止境,你知道為什么嗎?”
馬朝搖頭。
“因為錢!因為利益!有多少人,靠著這些黑乎乎的煤礦,發(fā)了財。他們有錢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白自己,給自己扣上一堆光鮮亮麗的頭銜。他們背后的勢力、保護傘是你想象不到的,馬朝,你覺得只靠我一個小警察,能輕易解決掉他們嗎?”
馬朝頓了一會兒,搖頭。
“但是記者可以。”高恒又倒了一杯酒,狠狠地咂了一口,辣的他吐舌頭,“因為記者是輿論的傳聲筒,他不在這套體系里,他可以挖掘出那些隱藏在黑暗里的東西。記者把這些東西挖出來,把老百姓的聲音發(fā)出來,傳到了上面——”他指了指天花板,“被上面的人看見了,這件事就藏不了了。到時候我們再出現(xiàn),嚴查、徹查,你想要的正義公正,就有了。”
高恒的那頓酒喝的很值,馬朝第二天就改了志愿。至于記者這個身份、輿論這個武器到底有沒有用,這是后話,高恒只知道一個帶著仇恨跟沖動的人成為警察,在這座城市只會身處危險。
兩個月后,馬朝如愿去了傳媒大學,讀了新聞專業(yè)。再后來,他回到了江北市,成為一名記者。只是這個記者和他的最初想法還是有偏差,他成了一個整天挖明星小報的記者。
但也并非全無收獲。
因為這個職業(yè),他比一般人的渠道更廣,更大。他查到,當初那些黑礦場的確和李承嘉有關,但他的勢力實在是太可怕了,就算事情鬧得那么大,最后也只是簡單懲處了一下黑礦場的老板,并沒有再深入調查,李承嘉得以保全。
誰在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