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馬朝很小的時候就聽旁人常說:“馬朝,你是英雄的孩子?!?
英雄啊。
不是打倒怪獸的奧特曼,也不是拯救世界的鋼鐵俠。他是一個又高又壯,腰上挎著一個掉在外面的肚皮,丟在人群里很難分辨出來的極普通的中年男人。
這樣的一個人是個英雄。他救了三十多個人,徹底搗毀了江北市殘障人士的黑暗運輸線,救下了無數險著喪命于無良礦場的工人。獎杯快擺不下了,一打開電視就是他在接受各路媒體的采訪。
超級英雄是不死的,就算死了,他們也會復活。
但現實生活中的英雄卻不堪一擊,只需要小鐵皮車輕輕一撞,就會天人兩隔。
已經過去了十六年,馬朝依然會頻繁地從夢里驚醒。
夢里,自己的英雄父親躺在冷冰冰的殯儀館里,四周響起喪樂。他被撞碎的頭顱在化妝師手下神奇的復原,紅潤的臉頰還充滿生機,看起來跟活著一樣。
他怎么,就死了呢?
馬青山是2001年6月3日去世的。聲名正旺,生命戛然而止。
對于調查記者而言,低調、平凡、無人在意是職業的保護色??伞逗谏V場》的影響力實在太大了,多少熱忱懇切的聲音求他露面,讓這面行業標桿的旗幟再亮亮鮮。
就這樣,一個再日常不過的下午,開車出門的馬青山遭遇了車禍,當場死亡。
英雄去世,哀榮萬人敬仰。
馬朝記得,父親的葬禮很盛大,很多穿著體面看起來頗有身份的人前來瞻仰。就連普通人也自發加入了這場悼念里,他們送來的花圈、白菊,堆滿了公墓。
公眾的注意力和記憶是有限的。在父親去世后的第三年,基本就很冷清了。只是偶爾會有剛入行的記者,聽說過馬青山的大名,慕名而來,送上一份菊花已是難得。到第五年、第七年、第十年的時候,馬青山的親屬都嫌掃墓麻煩,偶爾清明節應個景帶燒點紙,已經算沒忘這份親情了。
事到如今已經是第十六年,能記得父親去世日子的人,只剩下馬朝和高恒。
每到6月3日,馬朝的情緒就很低落。他不喜歡六月,非常的不喜歡。
潮濕悶熱的氣候再加上父親的祭日,馬朝就會格外的急躁。他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工作里,讓無邊無際的工作埋葬自己,以此來逃避這痛苦的一天。
所以,他自然也就忘了那一本小小的日記,忘記日記那頭的女孩,鄭婷。
6月1日,兒童節。
馬朝路過一家超市門口時,超市門口正擺著攤子熱熱鬧鬧做促銷活動。一個穿著蜜蜂布偶服的推銷員俏皮地送給他一個棒棒糖,讓他帶回去送給孩子吃。
馬朝失笑,自己雖然二十四歲了,但并未結婚,更別說生子了。推銷員勸馬朝拿著,“那你就自己留著過節,也祝你兒童節快樂?!?
馬朝本來不太喜歡太甜的東西,但這個棒棒糖也舍不得丟棄。一時之間,他居然不知道該把這個東西送給誰。
一個名字不自覺的浮現在他喉嚨里。
鄭婷。
因為太過繁忙,他已經很久沒有和她聊過天了,小姑娘怕是要急壞了。
匆匆趕回家,翻開日記,才發現日記早已更新到十頁之后。稚嫩的文字記下了一個又一個殘忍的故事。
2001年5月25日雨
小精靈,今天下雨了。好大好大的一場雨,天好像被戳了個洞。別人都有爸爸媽媽來接,我沒有。本來我想像以前一樣直接跑回家去,可我怕把你弄濕,你會死掉。今天我把你帶到了學校里,我想讓你看看我的老師和同學,你看到了嗎?你們那個世界有沒有精靈學校呢?
2001年5月29日
今天爸爸和媽媽又吵架了。家里來了一個叔叔,他和媽媽做那事。那事結束以后,他拿出一張五十塊塞進媽媽的胸罩里。媽媽說:“不要告訴給你爸爸,媽媽只是和那個叔叔做游戲?!蔽艺f嗯。做什么游戲,我都知道那是什么了。我已經十三歲了,但他們總是忘了我的年齡,好像我才三歲。
2001年6月1日
今天是兒童節,學校要舉行活動,讓我們上臺表演。每個孩子都有新衣服,但是我沒有。所以,我沒有上臺,我只在臺下看著他們又蹦又跳,講一個花精靈的故事。他們愚蠢的樣子真好笑。我才沒有告訴他們,我有一個真正的小精靈朋友——小精靈,你是我的朋友吧?你會把我當朋友嗎?我只有你了。
馬朝回到家的時候就看到了這些字跡,他瞧著心酸。當時他在父母離世后四處流浪之際,也像鄭婷一般,是一團灰色的影子,鑲嵌在人群的邊緣。他立刻提筆回復。
當然啦,我們是朋友。
十幾分鐘后,紙張上再次浮現文字。
我想見見你,小精靈,你會來到人間嗎?
馬朝眼眶有點酸疼,視線略微模糊。他也想見見她,這個小孩簡直身處人間煉獄,精神跟肉身都被惡包裹著,一絲燭光在她體內慢慢燒著,總會燒干,會被傾盆大雨澆透熄滅??伤麄儾皇峭粋€時代的人。他在2016年,她卻在2001年。2001的他才9歲,沒有能力去給這樣一條生命以有用的回饋,哪怕是抱一抱她,給她一些活下去的希望。
等等!
馬朝腦海中如一道驚雷劈落。
既然兩個時空的時間是平移交錯的,那么此時鄭婷所在的2001年6月1日,父親馬青山還沒有去世!也就是說,馬朝還有時間,挽回損失,修補過去?!
馬朝身體一顫,一股電流從腳底直竄天靈蓋。他立刻提筆寫了起來:
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如果你幫了這個忙,說不定,我們可以見面。
幾分鐘以后,日記上浮現出一行稚嫩的字。
不管什么忙我都會幫你的,我愿意為朋友付出所有。
馬朝深吸一口氣,他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過度激動而酸軟,幾乎拿不起筆。
幫我去錦繡苑小區找一個人,他叫馬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