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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澳門之行
一個人的命運,總在有意無意之間,受時代所左右。
從十五世紀開始,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都不約而同地開始了大航海的時代,這是一種巧合呢,還是東西方文明的一種默契?雖然中國人邁向大洋深處的時間,比歐洲人要早了半個世紀,但這種領先很快就被保守的政府打壓而變為落后。東西方的大航海之路開始分道揚鑣,西方人在勇敢無懼中向未知的海洋與陸地深處挑戰視野的極限,不缺乏探索勇氣的中國人卻在海禁的鐵血政令下失去了一次次全球擴張的機會,曾經稱霸印度洋的那一代中國人的奉獻與犧牲,被傲慢與漫不經心的政府摧毀了幾乎全部的成果。
“海禁\"這一字眼,對那時代生活在海邊、富有冒險精神的中國人來說,無疑是個恐怖的詞匯。從很早以前,人類便發明了舟船,使得江河、湖泊與海洋不再成為無可逾越的障礙,海洋本來沒有路,但人類憑借聰明才智開辟了海上之路,但大明朝的政府卻自絕人民。當一個時代的轉折到來時,一個政府的固步自封是這個國家的悲哀。
政府的鐵血政令并無法壓制住人民內心中求生存、求富貴的天性,越來越多的人在巨大的生存壓力下,在海外貿易的暴利的驅使下,不惜鋌而走險,對抗政府,展開反海禁的斗爭,這股勢力非常龐大,政府斥之為\"海寇”,而歷史學家更愿意稱之為\"海商集團”。海商集團是那個時代特殊的產物,亦商亦盜,也是強大的海上武裝力量,這既是充滿生機與活力的力量,也是充滿破壞性的力量。
海商集團不屈不撓的斗爭,最終贏得了部分勝利。
1567年,明穆宗隆慶元年,中國政府終于部分開放海禁,在福建漳州的月港設置一個開放特區,允許個人出海貿易。雖然這個開放政策非常的不徹底,全國僅開放一個港口,而且這個港口是個天然條件十分差的小港口,對出口的物品也有嚴格的限制,尤其是對銅、鐵、硝磺等戰略物品,嚴禁交易;如果說禁止戰略物資的出口是為了國家安全而有情可原,那么限制出海的船只的數量就顯得過分的保守。
中國人善于突破政策的限制。海禁的閘門一旦開啟一條窄縫,馬上會被洪水所沖垮,造船業以驚人的速度恢復,中國的農產品與工藝品、生活用品等大量物資大量經海商之手出口到東南亞乃至歐洲,大量的白銀源源不斷地涌入中國。貿易船只的數量被遠遠地突破限制,不能以合法的手段取得出海許可證,便不惜風險采取走私的手段,在巨大利潤的驅使下,甚至連政府的官員都迫不急待地下海,加入到海商的行列。
福建南部的漳州、泉州成為開放海禁的最大獲益區,但是自然條件并非上佳的月港注定無法滿足如饑似渴的海商們的下海熱情,于是一條新的貿易通道被開辟出來,那就是通過澳門中轉貿易。
1553年,葡萄牙人通過各種手段,租占澳門,此后澳門成為中西貿易的中心。由于澳門非常特殊的地位,使得許多中國船只通過澳門而出海貿易,特別是通往日本的船只,因為明朝中葉倭患嚴重,政府嚴禁出口物資到日本,然而實際上,中國民間與日本的貿易往來卻非常頻繁,除了走私的商船之外,還有經澳門、或經呂宋等東南亞國家中轉,商業的力量,在那個時代已經嶄露出強大的威力了。
我們的故事,就從澳門開始吧。
時間是在1620年,在中國史書上,稱為萬歷四十八年或泰昌元年,這一年死了兩個皇帝,一個是明神宋宗即萬歷皇帝,一個是明光宗朱常洛,他吃下兩粒紅藥丸后暴斃身亡。兩位皇帝的死并沒有引起舉國悲傷,至少鄭芝龍沒有。
這位十七歲的年輕人跟隨舅父黃程,從老家福建泉州的南安石井趕往澳門。從南安到澳門,大千世界的豐富多彩讓他大開眼界,充滿好奇與興奮。離家越遠,家鄉的小鎮在他腦海中的印象一下子變得模糊,一種陌生感涌上心頭。
鄭芝龍的早年生活并沒有多少可以圈點之處,他惟一的優點,大概就是身強體壯,對武術有一種天然的熱衷,他驚人的膂力經常引起其他男孩的羨慕。不過在鄭芝龍的父親看來,這根本算不上一個優點,他希望自己的長子能靜下心來研讀儒家的經典,有朝一日可以通過科舉考試在政府部門中謀取官職,光耀自己的祖先,同時也為他的三個弟弟作出表率,父親的看法是那個時代的正統觀念。鄭芝龍的家境并不富裕,甚至有些清貧,這種情況隨著家庭人丁興旺更加惡化,他的三個弟弟先后出生,分別是鄭芝虎、鄭芝彪、鄭芝豹,家庭的支出也越來越大。父親不時為這種貧困的生活哀聲嘆氣,正好這個時候,他妻子的兄弟黃程從澳門返回到南安探親。
黃程在澳門從事暴利的海商生意,在家鄉人看來,他是個富有的人。鄭芝龍父母見幾個兒子都長大了,特別是鄭芝龍,除了壯得跟一頭牛似的之外,沒有其他謀生的本領,不如就隨舅舅黃程一同去澳門,見見世面,也好謀個生路。黃程見鄭芝龍長得剽壯,到澳門正好有用武之處,因為海商不僅僅是從事商業貿易,而且也是海上武裝力量,既要對付海盜的襲擊,有時也要對抗政府軍隊,當然有時也充當海盜的角色。黃程答應下來,帶鄭芝龍、鄭芝虎、鄭芝豹三人到了澳門。
比起偏僻的南安石井,澳門是個繁華的場所,鄭芝龍大開眼界,這里有許多紅發碧眼的外國人,說著嘰哩瓜拉聽不懂的話,他們所居住的房子在建筑風格上也與中國斷然不同,在這片中國的土地夾雜著異域的風采。房屋固然怪異,但更怪異的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不僅家中擺設著可笑的十字架,脖子上也會經常掛著這樣的玩意兒,時不時在祈禱著什么,神情嚴肅而莊重。
碼頭是鄭芝龍必去之地,他在這里幫舅父跑腿。從早到晚,碼頭總是一片繁忙,巨大的雙桅船駛進駛出,從船上卸下貨物,再從碼頭上裝填新的貨物,四處堆積著各式各樣的商品,裝卸工不間斷地扛著一箱箱的貨物穿梭于碼頭與倉庫之間。這里既有外國的船只,也有中國的船只,船東不時發起陣陣吆喝聲,以提醒伙計不要損壞這些珍貴商品,然后暗地里在心里偷偷計算可以換取多少暴利的銀兩。
在父親眼中,鄭芝龍是不學無術。但是什么才算有\"術\"呢?如果依當時的社會觀念,讀書才算是有\"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一直是中國人恪守的觀念,只要有過硬的儒學知識,就意味擁有了金錢與美女。但是這種觀念開始受到強有力的挑戰,從福建到廣東,私人海上貿易的繁榮,為商人帶來了大量的利潤,通過科舉考試擠身于富人階層并不是惟一的道路。
對鄭芝龍來說,“術\"是一種生存的本領。在澳門這個地方,光會捧著儒學經典搖頭晃腦,那肯定不會有一文錢落入自己的口袋,除非幸運地在地上拾到一杖銅板。鄭芝龍不愛讀書,但書本并不等同于知識,特別是商業的技巧,是沒法在經典文獻中學習到的。鄭芝龍表現出了好學的一面,他從舅舅黃程那里學到了許多商業的知識,海上貿易是充滿風險,特別是非法的貿易,比如說將貨物賣到日本,要學會打通關節,必要時借助葡萄牙人的力量,要善于應付突發的事件,要有大量的航海知識,對貨物要學會辨別優劣,討價還價需要技巧,要能應付形形色色的人等等。
環境能改變人,澳門的環境改變了鄭芝龍。他令人吃驚地體現出語言上天賦,澳門是葡萄牙人的一個據點,這些葡萄牙人大多并不通漢語,要與這些外國人打交道,學會他們的語言是最佳的途徑。不到一年的時間,鄭芝龍已經成為一位假洋鬼子,能說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語了。
不僅如此,鄭芝龍居然葡萄牙人的文化感興趣,接受了天主教的洗禮,甚至還有一個西洋人的教名,叫尼古拉嘉斯巴特,“一官\"是鄭芝龍的小名。不過鄭芝龍對天主教是否真有信仰,這確實令人懷疑,他的目的更可能是借此贏得葡萄牙人,甚至是西洋人的信任,就象西方傳教士為了贏得中國人的信任而研究中國的儒學一樣。
鄭芝龍到澳門一年后,他的表現令舅舅黃程非常滿意。黃程決定將一樁生意交給鄭芝龍來做,送護一批貨物到日本,這批貨物包括白糖、奇楠、麝香等,這些貨將搭大海商李旦的船只運抵日本的平戶港。
這次航程將成為鄭芝龍人生的一大轉折。
李旦是十七世紀初中國最大的海商之一,是那個時代的傳奇英雄。他也是泉州人,最早在呂宋開始他的海商生涯,呂宋就是現在的菲律賓,這里的華人很多,但是西班牙人占據呂宋之后,這群強盜對中國人有一種仇視心理,在1603年時,西班牙人在呂宋屠殺了二萬五千名華人。李旦在呂宋時曾被西班牙人逮捕入獄,并且沒收了他的財產,逃出呂宋之后,李旦轉而抵達對中國商人非常友好的日本平戶。
由于有呂宋的慘痛經歷,李旦開始積極結交平戶的頭面人物,包括長崎奉行長谷川權六、平戶島主法印鎮信、英國派往日本建立商館的賽利斯、荷蘭人宋克等等。這使得李旦在平戶得以左右逢源,成為在日本最大的華人海商集團的領袖。
搭乘李旦的船只到日本,對鄭芝龍來說,是他人生第一次遠距離的海上旅行,經過一年的磨練,這位十八歲的小伙子已經開始嶄露他的商業天分以及交際上的本領,他也第一次領略到了大海的變幻莫測,原本平靜的海面,有時會突然掀起驚濤駭浪,看起來貌似堅固的船身,此時忽然象是隨時可能被巨浪拍打得粉碎似的,第一次出海的人遇到這種情況總是覺得世界末日的來臨,但是老水手卻只視為家常便飯,他們迎著風浪,小心翼翼地把船安全地帶出危險的區域。鄭芝龍驚諤地發現自己喜歡上與風浪的搏斗,既體現男子漢的勇氣,又充滿刺激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