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烏黑下來，烏黑如鬼臉的山坡就在跟前，冰涼的山風吹拂著樹枝，驚恐的雛鳥啼呼著娘親，茂密的花草羞含著露水簌簌滴落。真想轉身喊王耍耍回來，可是，灰暗的三輪車燈已經遠去，漸漸被漆黑的夜幕吞噬得干干凈凈、徹徹底底，不留下一絲光亮。

回鄉(xiāng)政府嗎？23公里，顯然不可能。并且，第一次走馬上任，人家怎么看待？馬委員那里怎么交代？自己的勃勃雄心就會蕩然無存，美好理想也會消失殆盡。繼續(xù)行走嗎？13公里，據說全是爬山的石梯子路，途中幾乎沒有人家。

丁小強站在溜光的凹凼石梯上猶豫著、勾連著、落魄著，第一次懷疑自己人生道路選擇的正確性、可行性、合理性。他掏出手機，準備給康乃馨打個電話，也給自己壯個膽子，可是沒有信號，只得像土家人一樣打干瞪眼。在學校總是說，當今社會科技發(fā)達，只要一款手機、一張身份證，就可以知曉世界頭條新聞，走遍天下處處村落。今天看來，結論應該是否定的，至少目前是否定的。手機再高級，沒有信號；銀行存款再多，微信支付不出去，現金提不出來。就是現金提出來了，哪里去雇請一個作伴之人呢？

這是一條古鹽道，推算起來，起源于古老巴國，是巴國王朝食鹽外運的大通道之一，也就是說，是挑鹽漢子用腳板硬生生踩出的一條通天的血腥大道。據縣志記載，土家人因鹽興建龐大巴國，也因鹽被秦楚殘忍瓜分。大致在唐代初年，朝廷開始在這條泥巴路上鋪設石板，方便挑鹽力腳風雨往來和運鹽速度提升，把巴鹽也稱鹽巴運往各地。因是挑鹽專線，有人稱之為巴鹽道、鹽巴道、鹽大道；因是官府出資修建，也稱官大道、衙大道。后來不光挑鹽，還挑藥材、糧食、布匹、桐油、茶葉、絲綢等商貿物資，也稱商大道。石板商道起始于長江邊上的云陽古鎮(zhèn)，經利川、恩施、來鳳、龍山、大庸23余縣直達長沙，總長2130里；或經建始、巴東、長陽11縣直達宜昌水路，總長1330里。石板梯子長5尺、高7寸、寬9寸，大多被挑力漢子的腳板踩成了兩寸凹凼……丁小強正汗流浹背地爬行石板梯子，一只夜鳥“哇”的一聲從頭頂上飛撲過去，嚇得他栽倒在溜光的石梯上不敢動彈半分，只能閉著眼睛不停地嘮叨，要勾魂就來吧，黑無常、白無常一起來，我丁小強不怕。

丁小強做任何事情至今沒有后悔過，但是今天卻后悔了。要是聽康乃馨的話，早就在流光溢彩的大都市閑逛了，不是書吧、影吧，就是超市、娛樂城，或者躺在校園無聊地看星星；要是聽馬委員的話，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狼狽境地，要么蝸居招待所上網，要么聚集辦公室擺龍門陣；就是聽王耍耍的話，結局也許會體面一些、周正一點。聰明反被聰明誤，說的就是他丁小強。

昨天下午，鄉(xiāng)長已經安排，由組織委員上午用政府的公務車送他到分水嶺村報到，并且他也早早做了心理準備和物資準備。可是，早餐的時候，組織委員馬蘭披著染得金黃的長發(fā)忽然說，小強呀，縣委組織部臨時通知，我要趕去開會。要不這樣吧，先休息一天、儲備一天、打理一天，我明天送你。

丁小強心里像潑了一瓢冷水，巴涼巴涼的讓人發(fā)抖：背包打理好了，牙膏牙刷準備好了，方便面購買好了，就是手提電腦也袋裝好了，跟新姑娘穿了新衣、畫了眉毛準備上轎一樣，忽然新郎官跑來說我們改日結婚吧，要得不？你說氣不氣死人，傷不傷人心？但是，丁小強畢竟是研究生，省里的選調生，家中的乖孩子，不會糊涂到無原則、無規(guī)矩、無底線的地步。他竭力掩飾內心的痛苦和欲滴不滴的眼淚，假裝無所謂地說，領導忙呀，我自己去就是。

馬委員滿臉艷紅地說，車改后，鄉(xiāng)政府就一臺公務用車，跑縣城都顧不過來，哪有車給你派呢？再說了，到分水嶺村委會滿打滿算36公里，只有15公里水泥路到店子坪可以通車，8公里機耕路到三棵樹通三輪車、長安車和越野車，剩下13公里石板路全部“硬斗24”靠腳桿步行，想撿便宜都不行。如果去村里辦事，必須上午打早去，下午黑了才可以回來，不然就要在百姓家住一晚。

丁小強有些委屈地解釋說，我不是要鄉(xiāng)政府派專車，是想自己租車去。據扶貧辦楊主任說，鄉(xiāng)鎮(zhèn)上多的是民用摩托車、三輪車、電動車、長安車。

馬委員用紙巾揩著涂了一層淺淺口紅的嘴巴說，我的意見，最好明天親自送你去，不但顯示組織的關懷，而且也可以給你介紹一些村里的情況。

丁小強腦殼一根筋地堅持說，顧書記的電話早打了，讓他在家里等起也不好。我租個車子來去自由、無人干涉，不是正好獨立了解一些民情嗎？

馬委員甜甜地笑著說，你們這些大學生呀，干什么都豪情萬丈、炙熱千里、興致勃勃，真是國家的棟梁、民族的希望呀。好吧，我叫顧書記來接你，說不一定他就在集鎮(zhèn)上。

丁小強一心想著像戲文里的欽差大臣一樣微服私訪，先了解民情，再接觸官員，后開群眾會，無論人家怎樣說，自己心里都有一本賬，“花椒籽做菜，麻口不麻心。”所以他堅持說，馬委員你忙著去縣城開會吧，還是自己聯系，我有顧書記的電話。

馬委員很滿意地說，要得，讓你這個獨生子女也獨立一回。我們女同志呀，不比男同志，喊出門包包一夾就走了，還要這呀那的、捆呀綁的，半天扯不出來。

一臉嚴肅的紀委書記劉天威玩笑著說，扯不出來就莫扯出來，讓它栽起就栽起，生根發(fā)芽、雨露陽光，結兩個大果果出來過年。

馬委員紅著圓圓的臉兒說，你以為像你們男人抽煙是不，一口咬起了，就不愿吐出來；吐出來了又喝回去，喝回去了又吐出來，一點衛(wèi)生都不講。小強，你要去就早點聯系顧書記，他也是個三腳貓兒，不容易逮到一回。

丁小強不懂得鄉(xiāng)村的風月玩笑、人情掌故，也不敢插嘴言論，只好告別馬委員、劉書記走了。但是，他并沒有聯系分水嶺村書記顧文革，而是在集鎮(zhèn)上租用了王耍耍的三輪車，一是租金便宜30元錢，二是行走緩慢可以一路觀賞風景，三是可以跟司機聊天了解民情。可是，事與愿違，王耍耍的三輪車竟然在路上壞了，擺弄半天才修理好，要不是背包里帶著兩盒康師傅方便面，連午飯都沒地方吃。走完了機耕路，來到3棵高大挺拔、枝繁葉茂的楓香樹下，猴子一樣瘦小的王耍耍干瞪著一雙眼睛說，丁書記，顧文革肯定在家等你，這就是他的長安車，全村唯一小康標志性物體。

丁小強擔心地說，只怕顧書記等煩了。

王耍耍指著在晚霞中直入云霄的石板梯子說，機耕路在這里斷頭了，也就是車輛止步，上面開始爬石梯子，一路慢慢走哈。

丁小強掏出30元錢說，謝謝了，大哥。

王耍耍并不知道丁小強是新來的副書記，只知道他是省里派來的選調生，先給他安排一頂書記的大帽子也不錯。現今時代，誰不想做官，誰不想發(fā)財呢？所以他推辭說，算了噻，丁書記，耽誤你一天時間，還吃了你一盒方便面。

丁小強堅持說，我第一天到村里就違紀，今后怎么開展工作？

王耍耍只好接過車費，嘴上叼著一支紅金龍香煙說，“晚霞滑落，一天剎割”，天都快黑了，要是鬼摸了腦殼找不到顧文革的家，那就是“洗腳剎錯幺姨妹的鞋子，麻煩了。”現而今，我建議丁書記還是跟我回去，不要你的車費。“活路手上趕，路程腳上躦”，哪里在乎一個晚上？

丁小強意志堅定地說，第一天上任，哪有半途而廢的呢？你不是說，爬完了石板梯子，斜插一條小路，就到了顧書記的家嗎？幾步石梯子路，一口氣就爬上去了。

王耍耍習慣性地干瞪著眼睛搖頭說，又是一個犟拐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