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乃馨雖然是省城里的嬌小姐,父母均是1977年恢復高考后的大學生,但是祖籍在貴州鄉下,爺爺奶奶在貴州鄉下。那里,芳香的金銀花鋪滿了山山嶺嶺,像一張張寬大的西南卡普,微風拂來,依依蕩漾、跌宕起伏。丁小強和康乃馨仰臥在鮮花叢中,研讀天上的白云點點游弋,聆聽林中的鳥兒綿綿歌唱,呼吸身邊金銀花濃濃芳香。丁小強望著眼前無邊的金銀花海詢問,這些金銀花是農民種植的嗎?
康乃馨玩弄著手中的鮮花說,據爺爺奶奶說,這里的土地早被種植大戶流轉了,農民搖身一變成了農工或者農商。
丁小強好奇地問,農工就是農民工人,那么農商就是農民商人嗎?新鮮名詞,時代造句。
康乃馨笑著說,差不多吧。種植大戶們種藥材、蔬菜、果木、珍稀樹木,流轉了土地的農民就近打工,或100元一天,或2500元一月。爸爸媽媽接他們進城,都不愿去。
丁小強不是社會科學的研究生,對土地流轉、種植增收、農民變換身份、農村城鎮化之類的事情,并沒有多大興趣,因為自己研究的是地球物理,追蹤的是地球靠什么運動、如何運動、到底可以運動多少年。所以,他沒有回答康乃馨的話,而是思考此時此刻到底是地球運動速度快,還是云彩飄移速度快;或者說是地球追逐云彩,還是云彩追逐地球;更或者說,是地球磁引了云彩跟著走,還是云彩迷惑了地球牽著走;最后或者說,是康乃馨吸引了我,還是我吸引了康乃馨?
康乃馨憂郁一雙大眼說,我家門檻低矮,你家顯赫高官,只怕門不當戶不對,伯伯和嬢嬢不喜歡呀。
丁小強笑著說,地球相對于云彩來說,有存在的價值;云彩相對于地球來說,也有存在的意義,如果失去一方,便失去了生命運動的意義。我們兩家聯姻,不是一樣嗎?世界上任何事物,在一定意義上說,沒有大小、高低、有用、無用之分,存在就是合理的,也是需要的。
康乃馨擔憂地說,畢竟你爸爸是軍長、媽媽是軍醫呀,我爸爸媽媽只是處級公務員,懸殊也太大了。
丁小強摸著她大大的耳朵說,我奶奶還是資本家的女兒呢。爺爺率大軍占領了湘西的鳳凰縣城,奶奶跟著太姥爺拉著大米、豬羊慰問。看見一身學生裝的漂亮奶奶,爺爺瞪大銅鈴一般的眼睛說,參軍吧,部隊正需要知識分子。
康乃馨瞪大眼睛問,只看一眼,奶奶就答應了?
丁小強得意地說,爺爺霸道著呢,說一聲“你嫁我”轉身就走了,讓奶奶羞紅臉兒半天沒回過神來。不過,第二天他們真舉行了婚禮,然后奶奶留在新組建的縣委機關,爺爺跟隨劉鄧大軍一路西征,直到幾年后才在重慶見面……丁小強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抱著枕頭做了一個美麗沸騰的春夢。是呀,孩子愛夢肉,青年愛夢春,中年愛夢財,老年愛夢喪,這都是生命演繹過程中的必然環節。
操場上一陣高過一陣的呼喊聲傳來,嗨!嗨!嗨!嗨嗨嗨!
丁小強站在樓上觀看,竟然是黃家兄弟光著和尚腦殼練習棍棒。他跑下樓梯詢問,你們在干什么?大天晴的,應該去做莊稼呀。
黃問顯摸一把剛剛剃發的腦殼說,我們練習少林棍,保護書記兄弟。
黃問耀也摸著光腦殼說,我們有了少林功夫,階級敵人就不敢欺負書記兄弟了。
丁小強好奇地問,練功就練功,剃成光腦殼干什么?
黃問綱摸著光腦殼說,少林寺的和尚全是光腦殼。我們剃了光腦殼,和少林是一家,階級敵人就怕了。
丁小強笑著問,誰給你們剃的光腦殼?
黃問綱比畫說,我剃的,先剃腦殼蓋蓋,再剃周圍邊邊,最后剃后頸窩窩。我沒得電剃刀,只用推剪和剪刀,有時還用殺豬刀。
丁小強后來才知道,黃家兄弟人人身懷絕技、個個手有專長,如果具備條件,根本不需要政府救濟。黃問顯自學撿瓦、做瓦、燒瓦手藝,不僅如此,還可以燒制土碗、土盆、土缸、土壇子。黃問耀自學篾匠,編制的背簍、簸箕、麻籃,不僅花色艷美、品種繁多,而且還可以裝湯盛水,深受人們喜愛,只是交通不便、肩挑困難,很少到鄉鎮上去販賣,看到的銀子化成水。黃問綱更是聰明,不僅會吹咚咚喹,而且還自學剃頭手藝,什么樣的發型都可以剃出來,最愛給結過婚的女人洗頭修發。但是,人們很少找他剃頭修發,一是嫌他身上骯臟臭氣難聞,二是怕他把持不住一刀割了鼻子耳朵,三是沒得剃頭修發的良好環境,一盆黑水洗到底,不干不凈的頭發倒洗得完全徹底黑糊橫流、白面翻騰。當然,即使找他剃頭修發,大多是干幫忙,不給一分錢,不提一升米。所以,剃和被剃者、修和被修者,積極性都不高……丁小強比畫說,大白天不要練習少林棍,早上和晚上可以,我陪你們練習。
黃問顯捏著鼻子說,書記兄弟也練習少林棍嗎?
丁小強搖頭說,我不練習少林棍,而是練習舉重杠鈴。
黃問朝環顧一圈說,我是石匠,給書記兄弟打制一副石磨杠鈴,33斤3兩3錢重。
丁小強知道黃問朝迷信,講究金三銀七的舊規矩,也不給他點破,只是揮著手說,練習的工具今后再說。走,我們煮面條,吃了下地做活路。
黃家兄弟爭先奮勇跑去學校廚房,抱的抱柴、燒的燒火、刷的刷鍋、舀的舀水,忙得頭頭是道、井井有條,讓丁小強萬分感動和千般喟嘆,要不是時代帶給他們人生悲劇,也許個個是老板、富農、技工、國家公務員。黃問顯、黃問耀、黃問扶時代,全國人民正在土窯子大煉鋼鐵,沒得錢財研制藥物,幾個感冒、一陣高燒,全部變成了聾啞人;黃問朝、黃問綱時代有了少許藥物,但是專家醫生均成了牛鬼蛇神,不是進了“五七干校”洗滌靈魂,就是下放到農村勞動改造,幾個赤腳醫生把藥物用錯了,兄弟二人也先后成了聾啞人,開口說話變調,豎耳聽音模糊……黃問顯站在灶前說,我娘那碗面條最后挑,人老了,沒得牙齒,硬了吃不動。
黃家兄弟正從鍋里挑面條,馬小翠在屋外呼喊起來,丁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