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會辦公室的老鼠像小豬兒，幾十個“呼啦”沖了出來，差點兒把丁小強掀翻在樓梯上。黃問綱拖著掃把說，跑了。逮到了炒酸菜，好吃呢。

辦公室地上、桌上、椅上、墻壁上的灰塵，至少有兩寸，像鋪了一層厚厚的積雪，而碩大的鼠們就像一群天生藝術大師，在上面踩出了一串串精美的豆芽音符，留下了一顆顆豆大的橢圓鼠屎，不知是向人們展示它們頑強的繁殖能力和無窮智慧，還是嘲笑村委會干部的懶惰不為和責任丟失。但是，它們全都逃之夭夭、不辭而別了，丁小強只好吩咐黃問綱，有水嗎，提幾桶來。

黃問綱伸出一雙黑手說，有水呀。

趁黃問綱下樓提水之機，丁小強打開一間過去的教師寢室，情狀更加慘烈：蜘蛛網重重疊疊，各類蟲掛滿墻壁，不知道從哪里鉆進屋去；作業本被撕成碎片，巴了老鼠窩；一群剛剛生下來的肉皮老鼠“唧唧”呼叫著，眼巴巴地祈望著，以為送早餐來了呢。丁小強想一腳踩了，但是又害怕，畢竟是一群鮮活的生命。大一的時候，同室人還湊錢買了兩只小白鼠，并且分工喂養的喂養、洗澡的洗澡、巴窩的巴窩、放風的放風、買鼠食的買鼠食，像伺候共妻共夫的兒女一樣?？墒牵惶煜抡n回來，關在籠子的兩只小白鼠，竟然被翻窗進來的野鼠咬死了。幾名同學放聲大哭，買來蠟燭為它們舉行了簡單的追思會，致誦了哀悼詞，然后集體送葬埋在校園梧桐樹下，作為室長的他還在高大葉茂的梧桐樹上刻下一行字：小白鼠夫妻之墓……黃問綱帶著一群和他一模一樣的人進來，提著水桶、拖著掃把站成一排。黃問綱出列介紹，老大黃問顯，爛紅苕；老二黃問耀，爛洋芋；老三黃問扶，爛山藥；老四黃問朝，爛蘿卜；老幺黃問綱，爛魔芋。

丁小強很感動黃問綱的真誠，不僅介紹了哥哥們的名字，還介紹了哥哥們的綽號，于是微笑著和他們一一握手。他們破爛的衣服即使比他們雞爪手板還臟，仍然習慣性地先在衣服上狠狠抹擦后，再伸出來和丁小強握手，人人臉上笑得像一朵燦爛的老木菌子，因為這是他們生下來第一次和官干部親密握手，遠的整整等了61年，近的也等了43年。丁小強批評說，今后不要叫諢名、綽號，那樣不文明。我們要做文明人，說文明話、做文明事，該洗澡的要洗澡，該理發的要理發，該刷牙的要刷牙，該換衣服的要換衣服。

黃問顯露著橙黃的牙齒說，村里人都這樣叫。

丁小強彎著瘦臉說，誰叫也不行，要叫就得叫名字。

黃問綱轉身介紹丁小強說，我們新來的村書記。

黃家五兄弟伸出大拇指一起沙啞著聲音說，你來把顧文革趕走呀，要得要得。

丁小強糾正說，我是村里的副書記，協助顧文革書記工作，更不會趕走他、取代他。你們不要叫我副書記，叫我兄弟，親熱。

黃問顯“嘿嘿”地笑著說，要得，村書記做我們的兄弟，我家也光榮闊氣，不怕他人白眼。

黃問綱安排四個哥哥做活路，你掃地，你抹桌子，你打蜘蛛網，你整理床鋪。

四個哥哥癟著漆黑的嘴巴，比畫著漆黑的雙手齊聲問，你呢，落巴兒老幺，拖起腳腳耍嗎？

黃問綱威嚴地說，我去看廚房，中午吃飯不？

丁小強這才想起來，有了睡的地方，還要有吃飯的地方，不然又得回到顧書記家。他跟著黃問綱來到一樓的教師廚房，更讓他觸目驚心、傷心難控，不但老鼠滿屋、野狗蟄居，而且污水橫流、蒼蠅鬧市，烏煙瘴氣、臭氣難聞。他自言自語地說，這怎么做飯生活呀？

黃問綱把他掀出廚房說，書記兄弟出去，臭得難聞，讓我來。

只見他掄起掃把，先屋頂、再墻壁、后地下，三下五除二清理了各種垃圾和污水，還把鍋灶抹了兩三遍，忽然端著兩口大鍋滿臉愧疚地說，爛了，不是我弄壞的呀。

丁小強看那鍋底，全部腐爛成臉盤大的框子，如何做得了飯呢？他比畫著說，不是你弄壞的，是它自己銹壞了，怪不得你。說著還伸出大拇指夸贊他做得好。丁小強知道，弱勢群體最怕被人責備，最怕承擔責任，因為他們缺少一定的政治基礎、經濟基礎和身體健康必備基礎，需要的是他人大加贊賞、社會全面鼓勵、政策積極傾斜。

黃問綱比畫說，我家有鍋，借你用吧。

丁小強想，全家聾啞、低保多年，哪有多余的鍋借出來呢？所以他大聲說，我有鍋，顧書記家借的。

黃問綱跑上樓，把一只臉盆大的鋁制鍋兒提下來放在寬大的灶眼上說，眼眼大了，鍋兒小了，放上去就栽到眼眼里了。

真是鄉下人說的“一個蘿卜一個眼，蘿卜細來淺眼眼，蘿卜粗來大眼眼，沒得蘿卜空眼眼”，萬事萬物都有一定生存法則，違背了這個法則就會不生不存。丁小強忽然想起小學時代的野炊情景，提著鋁制鍋兒笑著說，活人不得被尿憋死。找三塊石頭，在操場做飯，陽光普照、山風習習、雀鳥鳴啼，好不安逸呀。

黃問綱伸出大拇指說，要得要得。

在聾啞人的世界里，大拇指不僅代表老大、大哥、領導，而且還代表聰明、能干、勇敢、肯定。一股山風吹來，丁小強忽然感到臭氣熏天，哇哇欲嘔。他抹著咳嗽出來的淚水問，哪里來的臭氣？

黃問綱臉色像烤干的豬肝說，公共廁所，都用得呢。

丁小強想起來了，原來黃問綱早上到學校上廁所，被他意外逮住拉了半天夫。他捏著鼻子說，帶路噻，我們去看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學校沖水式男女廁所，糞便堆積得差不多有半人高，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黃問綱搓著手低著頭說，村里人的廁所，村里人都用。

丁小強氣憤地連連發問，水呢，沖洗廁所的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