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讓人害怕的是孤獨,孤獨讓人恐懼,孤獨讓人慢慢消亡。丁小強坐在石梯上,抹了一把臉頰上的血跡,孤獨地望著漆黑的夜幕,禁不住眼淚簌簌,校園養尊處優、家庭無憂無慮的生活,一幕幕在眼前閃現、流淌、疊回……是呀,多希望自己永遠是個孩子,父母呵護、老師教誨、學友砥礪,在校園綠蔭下生活到天荒地老,在父母懷抱中生活到地老天荒。
可是,一旦邁出了校園、步入了社會,離開了家庭、走上了崗位,離開了城市、來到了鄉下,就得實現人生的痛苦轉身和艱難亮相,想退都卻是不可能的,想逃逸更是不可能的。他抹一把眼淚苦笑著說,還是個共產黨員呢,“愿意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永不叛黨”的誓言,難道白說了嗎?在全省選調生大會上“扎根邊遠鄉村,獻身扶貧事業”的典型發言,也是違心之語嗎?
丁小強不敢再深刻剖析下去了,不然自己入黨動機、選調目的真出了問題,道德修養、靈魂思想就要被徹底拷問。他在石梯邊撿起半截竹子扁擔,一邊在剛剛露臉的月光下踽踽爬行,一邊在康乃馨嬌美的身上尋找力量:瘦高、短發、大眼,文靜、羞昵、好學……記得第一次見面在師大圖書館,那是他們纖纖牽手、甜甜愛情的開始。師大圖書館是整個華中地區規模最龐大、圖書最齊全的藏書寶庫,一般來說,你想要的書,都可以找到;如果找不到,還可以委托圖書館員在別的圖書館找到。他抱著幾本理科書在一個短發女孩面前輕聲詢問,可以坐嗎,同學?
短發女孩雙手抱著豐滿的酥胸,兩眼盯住厚厚的書本頭也不抬,只是微微點頭表示同意。
丁小強放下圖書準備去接水,見她的玻璃杯空了,一并帶去接滿了。她抬起頭來莞爾一笑,算是感謝。
就是這一抬頭,讓丁小強看到了一張俊美的瓜子臉龐,一雙大眼像秋天的湖水蕩漾,是他大學生活中見到的最勾魂俊美的女生。他坐在她書桌對面,抑制著內心激越和熱血奔流,搖頭表示不用謝,舉手之勞。
世界上最清凈的是校園,校園最清凈的是圖書館,幾乎沒有一點聲響,哪怕走路、喝水、翻書,都輕悄得讓人無法聽見;就是想咳嗽,也是用紙巾緊緊捂著嘴巴,到室外很遠很遠的地方,盡量減小聲響,以免影響他人看書學習。短發女孩在紙片上寫下幾個字傳過來說,你不是師大學生。
丁小強在她的紙片上回答過去,為什么,難道師大人長著兩只鼻子四只耳朵嗎?問號畫成半邊耳朵。
短發女孩用一雙明媚的大眼望著他調皮地回答過來,師大人少看理工科書籍。圓圓的句號里,畫了兩個小圓圈,小圈里涂了一個小黑點,像眨巴著眼睛詢問的小兒人頭。
丁小強又回過去,大學研二,找資料完善畢業論文。圓圓的句號里,畫了一只小眼睛、一只大眼睛,既像詢問又像拋媚眼。
短發女孩又回過紙片問,大學生畢業論文不是請人操刀,就是網上抄襲,難道還要自己動手嗎?連續三個問號,像三只長長的兔子耳朵。
丁小強直接畫了五個噴火的男孩大頭,表示強烈不滿和憤慨。
短發女孩羞愧地低下頭,再一次把紙片傳過來,康乃馨,藝術學院……忽然,石板路上傳來“嘶嘶”的響聲,打斷了丁小強美好的回憶。朦朧的月光下,幾個藍色物體在前邊晃動,嚇得他攥緊扁擔不敢再走了,是老虎豹子狩獵,還是孤魂野鬼捉人呢?
據馬委員介紹,因為國家退耕還林政策的堅挺實施,1958年大辦鋼鐵砍光的樹木又長成林子了,野豬野兔成群成團,錦雞翅雞滿天飛翔,根本不在乎世上有不有人類。有時老虎豹子,也會在山路上撞見。又據王耍耍介紹,古商道和九柱堂,到處是孤魂野鬼,黑無常、白無常大白天也出來捉人……丁小強是無神論者,不相信孤魂野鬼,更不懼怕孤魂野鬼,因為再位高的官員、再富有的商賈、再兇狠的霸王,死了照樣被推進爐子里燃成青煙、化成白灰,跟抗戰老八路爺爺進火葬場那副對聯說的一樣,“早進來晚進來早晚都進來,先報到后報到先后全報到。”但是,老虎豹子是吃人的,武松那樣的打虎英雄畢竟很少呀。
一路爬上來,不見一戶人家,不聽一聲狗咬。丁小強只有壯著膽子大聲呼喊,試圖嚇退幾只晃來蕩去的藍色物體,誰?誰呀?不然開槍了。
幾只藍色物體仍然在路邊草叢“嘶嘶”地響動著,不理睬、不退縮,一點都不怕,并向他慢慢靠過來。
丁小強真緊張了,按計算石板梯子至少爬了八九公里,轉身回鄉政府更不可能了,手中只有半截竹子扁擔,一旦擲出去,再也沒有防身的武器了。他見喊聲不成,掏出手機把聲音開到最大值,想用康乃馨美妙的歌聲嚇退幾只“嘶嘶”蠕動的藍色物體。
事與愿違,幾只藍色物體竟然循著歌聲撲來了,嚇得他魂魄不見、手腳發麻,一個勁兒地自言自語,死了死了,這回死了,為扶貧攻堅大業獻身了。馨兒呀,趕快改嫁吧。
丁小強正在手足無措時,見路邊幾坨石頭,撿起來兇惡地擲了過去,只聽“唧”的一聲慘叫,幾只藍色物體轉身而逃。想起“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的經典詩句,他一邊學老虎咆哮,一邊拖著扁擔追趕,嗚……嗚……幾只藍色物體從路邊巖石躥了上去,丁小強仍然“嗚嗚”咆哮著,瘋狂奔跑著,不敢停下來,也不能停下來,再跑幾公里就到了顧書記的家,也就安全了。
忽然,一把泥巴從樹林飛來打在臉上,讓他戛然停頓下來。僅僅是片刻,他又咆哮起來、奔跑起來,就是豐都鬼城、長白山虎窩,也不能顧及了,必須沖過去。沖過去才有生的希望,沖過去才會見到分水嶺的村民。
“嗖嗖”兩聲響亮,兩坨泥巴重重地砸在他跟前,意思很明白,再往前走,只有死路一條。丁小強不得不想起爺爺生前講的一個故事,在冀中平原阻擊日軍的時候,連長明明在身邊倒下多時了,忽然站起來抱著沖鋒槍狠狠掃射,直到把槍膛里的最后一顆子彈打完才再一次倒下,為戰友們轉移贏得了寶貴時間。爺爺說,連長雖然身子死了,但是靈魂還在,掩護大家安全轉移的信念還在……難道在這大山里,還真有王耍耍說的身子埋葬了靈魂還在飄蕩的人嗎?還有信念一直沒有放棄的孤魂野鬼嗎?丁小強提著膽子大聲叫喊,是人是鬼站出來說話,黑無常、白無常也過來坐坐,喝口水擺個龍門陣,不要躲藏在林子里嚇人,沒得意思。
嘻嘻嘻嘻,一陣女人放駭的笑聲在月光里傳來,讓丁小強毛骨悚然、雙腳生根、動彈不得。
難道世間真有屈原說的《山鬼》和蒲松齡說的《女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