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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童年(1)
一
昏暗狹小的屋子里,父親靜靜地躺在臨窗的地板上。他一身素白,身子顯得特別長;一雙手交叉擱在胸口,手指無力地彎曲著;他光著腳,腳指頭異樣地叉得很開。
父親那雙笑盈盈的眼睛被壓在兩塊黑黑的銅幣下面[1],慈祥的面孔變成了鉛灰色,緊咬的牙關讓我一看就直打冷戰。
母親跪在他身邊,身上只穿了一件貼身的紅衫子,她拿著那把我當作鋸子來切西瓜的黑色梳子,正在為父親梳理他柔軟的頭發。
母親一直在輕聲說著什么,聲音低沉嘶啞;灰色的雙眼已被淚水浸泡得又紅又腫。
外婆穿著一身黑衣,她拉著我的手,也在哭,不過哭得有些特別,像是在給母親伴奏。外婆胖乎乎的,大大的腦袋,大大的眼睛,肉鼓鼓的鼻子特別滑稽。
她顫抖著,一個勁兒把我往父親身邊推,可我很害怕,惴惴地不敢過去,于是躲到了她的身后。
我從沒見過大人哭,也不明白外婆不停地在我耳邊重復的話:“去和你爸爸告個別吧。你再也見不到他了。他死了,親愛的,他還沒到那個年紀,沒到那個時候……”
我剛生了一場大病,還清楚地記得父親在那時候如何照顧我,逗我開心。可突然間,父親再也不來了,接替他的是一個我從沒見過的怪女人,她是我外婆。[2]
“你要走很長很長的路才能到這里嗎?”我問她。
“我可不是走來的,是坐船來的,從尼日尼[3],河上,水上是不能走路的,小鬼!”她答道。
這太可笑了,簡直是胡說八道:我家樓上住著幾個喜歡涂脂抹粉的大胡子波斯人;地下室里還住著一個黃皮膚的卡爾梅克[4]老頭兒,靠賣羊皮為生。順著樓梯的扶欄就可以滑到地下室,頂多從扶欄上摔下來,翻幾個跟頭也就到了——這我最熟悉了。哪里有什么水呢?她一定是在騙我。
“為啥叫我小鬼啊?”
“因為你人小鬼大!”她笑著說。
她說起話來和藹可親、令人愉悅。從見她的第一天起,我們便成了很要好的朋友,而現在我真希望她能帶我一起離開這個屋子。
母親的樣子令我心神不定。她的哭號帶給我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因為在我的印象中,母親一直是嚴厲而寡言少語的。
母親身材高大,身板硬朗,雙手有力,總是打扮得整齊干練。
而現在,由于悲傷,她整個人都顯得浮腫頹廢。她衣衫凌亂,蓬亂的頭發遮住了眼睛,一半披散在裸露的肩上,另一半梳成辮子的頭發時而拂掃著父親熟睡的臉頰。以前她總是把頭發盤在頭頂,像頂漂亮的大帽子。
我在屋子里站了很久了,可她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只是一個勁兒地流眼淚,一遍一遍地為父親梳頭。
門外,幾個黝黑的莊稼漢探頭探腦的,站崗的士兵也開始向屋內張望。
“動作快點!”士兵不耐煩地喊道。
一塊黑色的披肩擋在窗戶上,被風吹得像船帆一樣鼓得滿滿的。
我想起那次父親帶我去乘帆船沖浪,突然天空一記響雷。
父親卻哈哈大笑起來,他用膝蓋夾住我,大聲喊道:“沒事的,兒子,別怕!”
正想著,母親突然費力地站起身來,一個踉蹌,又仰面跌倒在地上,她臉色鐵青,也像父親一樣緊緊咬著牙關。
“鎖上門,把阿列克賽帶走!”她終于發出了一種可怕的聲音。
外婆一把推開我,奔到門邊。“別害怕,鄉親們!”她喊道,“別打擾她!看在耶穌的分上,請大家走吧!不是霍亂,是快生啦!發發慈悲吧,鄉親們!”
我躲在黑暗角落里的一個大箱子后面,在那兒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母親在地上打滾,痛苦地呻吟,牙齒咬得咯咯響;外婆繞著她在地上爬來爬去,喜悅地輕聲叫著:“以圣父圣子的名義!挺住,瓦留莎!圣母哇,保佑她……”
我被嚇壞了!她們一直在父親身邊爬來滾去,呻吟著,叫喊著,而父親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似乎還在嘲笑她們!
她們就這樣折騰了很久。母親有好幾次想掙扎著站起來,卻都倒了下去;外婆像一個巨大的黑皮球,在房間里滾進滾出。突然,黑暗中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
“謝天謝地,”外婆舒了口氣,“是個男孩!”
她點亮了蠟燭。
后來的事我記不得了,我想我是蜷在角落里睡著了。
接下來的記憶便是在荒涼的墳場上。天空下著雨,我站在打滑的土墩上,望著父親的棺材緩緩放入墓坑。
墓坑里有很多積水,還有青蛙,有兩只甚至跳到了黃色的棺蓋上。
在場的只有我、外婆、兩個手持鐵鍬滿臉怨氣的莊稼漢,還有渾身濕透的當班哨兵。細密的雨點不斷地灑落在每個人的身上。
“快蓋土吧!”哨兵發完話便走開了。
外婆又哭了,她用披肩的一角捂住臉。
兩個莊稼漢立刻俯身開始往坑里鏟土。
坑底的水濺了起來,青蛙們企圖從坑壁往上跳,可是土塊又把它們砸了下去。
“走吧,阿列克賽!”外婆摟住我的肩膀。我掙脫了,我不想走。
“唉,上帝呀。”
她嘆著氣,不知道是在埋怨我,還是在埋怨上帝。她低著頭站在那兒,許久都不吭一聲;直到墓坑被填平了,她仍然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莊稼漢用鐵鍬背拍著新蓋上的泥土。
一陣風刮過,雨停了。
外婆牽著我的手,走在黑色十字架的叢林中,走向遠處的教堂。
“你怎么沒有哭?”走出墓地后她問我,“你應該哭的。”
“我不想哭。”我說。
“哦,你不想哭,那就不哭吧。”
真是奇怪,外婆竟然說我應該哭。我很少哭,不會因為傷痛而哭,要哭也只有在感情受到挫傷的時候。
父親一見我哭就會笑話我,而母親則總是大聲地呵斥:“不許哭!”
隨后,我們坐上小馬車,經過一條寬敞泥濘的街道,街邊都是深紅色的房子。
“那些青蛙還出得來嗎?”
“不,出不來了,上帝會保佑它們。”外婆回答。
我的父母親都不會那么頻繁、親切地提到上帝。
幾天之后,我和外婆、母親一起上了船,坐在其中的一間小艙里。
剛剛降生的小弟弟馬克西姆死了,白布包裹的他被安放在角落的桌子上,包裹外面扎著根紅帶子。
我坐在箱包行李上,從馬眼睛似的小圓窗戶向外張望。混濁的河水泛著泡沫,不時打到窗玻璃上,不斷往下淌。有時候,浪花會猛濺上來。每當這時我便會身不由己地跳到地板上。
“別怕!”外婆會溫柔地抱起我,把我放回到行李上面。
水面上籠罩著一層灰蒙蒙的霧水;時而可以看到遠處的片片黑土地,但很快它們又被霧水淹沒。
周圍的東西都在晃動。只有母親靠墻站著,一動不動。她把雙手枕在腦后,臉色陰沉,雙眼緊閉,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她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連衣著都變得陌生。
外婆好幾次柔聲勸她:“你吃點東西吧,瓦留莎,哪怕吃一點也好……”
可母親毫無反應,依舊一動不動。
外婆和我說話時聲音很小;和母親說話時聲音就要大一點兒,只是她很少和母親說話,每次都小心翼翼的,似乎有點怯意。
她像是有點怕母親。這點我能理解,我覺得我和外婆更加親近了。
“薩拉托夫,”突然間,母親怒吼,“那個水手呢?”
怎么她說的話也變得古怪陌生了呢?“薩拉托夫?”“水手?”
走進來一個頭發灰白的魁梧漢子,他穿著一身藍衣服,提著個小匣子。外婆接過匣子,把小弟弟的尸體放了進去。然后,她雙臂托著匣子向門口走去,可她太胖了,非得側著身子才能走出窄窄的艙門,她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的樣子真是滑稽。
“哦,媽媽!”我的母親很不耐煩地嚷道,從外婆手中奪過棺材。她倆走了,留下我和那個穿藍衣服的人。
“是小弟弟離開我們走了,對嗎?”
“你是誰?”
“水手。”
“薩拉托夫是誰?”
“是個城市。你看窗外。那就是了。”
窗外的陸地在移動,黑乎乎的,被霧氣包圍,就像是剛切下來的一大塊圓面包。
“外婆去哪里了?”
“去埋她的小外孫去了。”
“是埋在土里嗎?”
“當然了。”
我和他講了埋葬父親時被活埋的青蛙的事。他把我抱起來,緊緊摟在懷里,親了親。
“啊,小朋友,有很多事情你還不懂呢!”
“你用不著去可憐那些青蛙,你該可憐一下你的媽媽。你看她多么傷心哪!”
頭頂上傳來了嗚嗚的叫聲。我知道這是汽笛的聲音,所以并不害怕。水手聽到,忙把我放下,往艙外跑去,邊跑邊說:“我得走了!”
我也想走出去,于是便跟著他跑出了船艙。
狹窄的走道里沒有燈光,空無一人。不遠處就是樓梯,我能看到鑲在臺階上的銅片在黑暗中閃光。
我抬頭往上看,見到一些拎著包裹的人。這些人顯然是要下船了,那么我一定也該下船了。
可當我混在人群中,和他們一起走到下船的踏板前時,人們對我嚷道:“這是誰家的孩子啊?你是誰家的小孩?”
“我不知道。”
我被他們推來搡去,又摸又拍了好一陣子。最后那個花白頭發的水手跑過來說道:“哦,他是從阿斯特拉罕[5]來的,從船艙里偷跑出來了……”
他一把抱起我,跑回船艙,把我放回到行李上,指著我,嚇唬道:“再亂跑看我怎么收拾你!”說罷便離開了。
頭頂上的喧鬧聲漸漸平息下來,汽輪停止了震動,也聽不到水花拍打船身的聲音了。一堵潮濕的墻擋住了窗外的視線,艙里變得黑暗氣悶,行李似乎開始膨脹,擠得我透不過氣來。我會被她們永遠扔在這條船上嗎?
我走到門邊,門緊緊關著,銅把手根本就扭不動。
我拿起一瓶牛奶,使出吃奶的力氣朝把手砸去。
瓶子碎了,牛奶順著我的腿流進了靴子。我無計可施,只好退回到行李堆上,無助地哭起來,哭著哭著,竟然睡著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汽輪又開始撲哧撲哧地顫抖,還有水花的聲音,窗玻璃明晃晃的,像個圓圓的小太陽。外婆坐在我身邊,正在梳頭,一邊皺著眉頭在自言自語地嘀咕著什么。她的頭發特別多,又黑又濃,密密地蓋過了她的肩膀、胸脯、膝蓋,一直垂到地上。她一手攬起長發,一手拿一把粗糙的木梳吃力地梳著厚厚的頭發。
她歪著嘴巴,黑眼睛氣鼓鼓地瞪著自己的頭發,她的臉埋在一大堆頭發里倒顯得很小,很滑稽。
她今天似乎很不高興,不過當我問她為什么把頭發留得那么長時,她的語調還是像昨天一樣地溫柔和善:“看起來是上帝的安排——是他留給我這些該死的頭發讓我打理的!年輕的時候,這是我最值得炫耀的東西;到老了我卻開始討厭它!哦,睡吧,孩子。天還早呢——太陽才剛剛出來!”
“我不想睡了!”
“那好吧,那就不睡了。”她同意了,一邊編著辮子,一邊朝沙發那邊看了看,母親平躺在沙發上,像根僵直的木頭。“你昨天怎么會把牛奶瓶打碎的?小點聲告訴我!”
外婆說話很特別,像唱歌一般,所以她的話我總能清楚地記得——它們就像鮮花般甜蜜美好。
她笑的時候,黑黑的眼珠又大又亮,閃爍著一種難以言表的神采;她一笑就露出潔白堅固的牙齒,黝黑的臉頰上雖然有許多皺紋,但她的面容看起來是那么年輕生動。她整張臉上唯一有煞風景的大概就數那個又大又紅、鼻孔張大的鼻子了。
她從一個黑色鑲銀邊的盒子里取出一點鼻煙。她的東西全都是黑色的,但透過她的眼睛,我總能感受到一股從她心底射出的光芒,給人溫暖,令人振奮,永不磨滅。她很胖,而且佝僂著身子,就像個駝背,但她行動自如,敏捷得就像只貓,一只可愛的大貓。似乎在外婆到來之前,我都像是躲在黑暗中沉睡;是她的到來喚醒了我,把我從黑暗中領出來,帶我走向光明。
是她把我的生活編織成一幅五彩繽紛的圖案。
她成了我永遠的朋友,我最親密、最知心、最熟悉的朋友。
她對生活無私的熱愛豐富了我的內心,指引著我的生活,給了我直面一切艱難困苦的力量……
四十年前的汽輪行駛得很慢,我們得過好幾天才能到下諾夫哥羅德城。我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想起在船上那幾天的美好時光。天氣晴好,我和外婆整天都待在甲板上。
頭頂著明朗的天空,伏爾加河兩岸的金秋景色盡收眼底。
輪槳懶洋洋地拍打著藍灰色的水面,紅褐色的汽輪緩緩地逆流而上。
輪船后面拖著一條灰色的駁船,像只大水蝽。
陽光靜靜地灑在伏爾加河上;兩岸的景色時刻都在變化,一切都是新奇的。蒼翠的群山就像是大地錦衣上的皺褶,遠處的城市、鄉村好像一盤盤賞心悅目的甜點,金色的落葉漂游在秋天的河面上。
“你瞧,多美呀!”外婆在甲板上來回踱步,發出陣陣感嘆,她容光煥發,欣喜地睜大了眼睛。
她時常站在那里望著對岸發呆,雙手疊放在胸前,嘴角泛著微笑,眼里飽含著淚水,專注得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
這時候,我便扯扯她的黑色印花裙。
“啊?”她立刻回過神來,說道,“剛才我好像睡著了,還做了個夢!”
“你為啥要哭哇?”
“那是因為高興,我的小寶貝,歲月不饒人哪,親愛的!”
“我已經是個老太婆了,已經度過了六十多個年頭了……”
接下來,她聞一聞鼻煙,便開始給我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圣人神仙、動物妖鬼,還有善良的強盜。
講故事的時候,她湊近我的臉,緊盯著我,語氣低沉而神秘,像是要在我的體內注入一股動力。
聽外婆講故事是一種享受,就像聆聽歌曲一般,而且越來越流暢自如。每次她講完一個故事,我都會覺得意猶未盡,總是懇求她:“再講一個吧!”
“好吧,那就再講一個:有一個灶神爺,坐在爐灶里,不小心讓面條末兒扎了腳。疼得他蹺著腳搖來晃去直叫疼:‘哎喲,小冤家!疼死我了,小冤家!'”
外婆講到這里,抬起一只腳,搖來晃去,擺出一副苦相,好像她就是那個受罪的灶神爺。
水手們也圍在外婆身邊,和我一起聽故事,這些人全留著胡子,都很好相處。他們邊聽邊笑,都稱贊外婆講得好,也一致要求:“繼續,老太太,再給我們講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