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童年(7)
- 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
- (蘇聯)高爾基
- 5007字
- 2018-08-30 15:10:10
有時候,我會覺得外婆擺弄圣像的認真勁兒,就像是表姐卡捷琳娜在玩洋娃娃的樣子。外婆常常見到鬼,有時候是一個,有時候是一大群。
“大齋期的一天夜里,月光皎潔,我從魯道夫家門前經過,突然看到屋頂上的煙囪邊有一個黑乎乎的鬼。他個頭很大,毛茸茸的,頭上的角伸到煙囪里,正探著頭呼哧呼哧地聞著氣味,他拖著雙大腳繞著煙囪打轉,尾巴在房頂上掃來掃去。我趕緊畫了個十字,念道:‘基督復活,讓他的仇敵遭殃吧!’那鬼立刻尖叫一聲,栽下了屋頂——遭殃了!那天,魯道夫家破齋戒,正在煮肉,那鬼聞著肉的味道正高興著呢……”
我想象著鬼一個跟頭栽下來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外婆也跟著我笑了。
“鬼也很淘氣,就像小孩子一樣。一天夜里,快午夜了,我正準備去澡堂洗東西,爐門突然開了,從里面跑出來好幾個小鬼,一個比一個小,紅的,綠的,黑的,好像一群小蟑螂!我趕忙往門口跑,可是它們擋住了我的路——我的腳邊爬滿了小鬼,它們爬到我腿上,對我又掐又咬又抓,我甚至都沒辦法抬起手來畫十字把它們趕跑。這些小家伙毛茸茸,熱乎乎,軟軟的像小貓似的,喜歡立起來用后腳走路,打打轉,翻翻筋斗,齜牙咧嘴地露出它們的小乳牙,眨巴著綠綠的小眼睛。它們頭上的角才剛剛冒出來,像兩個小疙瘩,尾巴就像小豬尾巴……老天,怎么回事!我失去了知覺,是的。醒來以后一看,蠟燭已經燒光了,水也涼了,該洗的東西散落了一地!‘咳!’我想,‘該死的,活見鬼!'”
我閉上眼睛,仿佛可以看到灰色的石頭爐門被打開,一大堆小鬼跌跌撞撞跑出來,擠滿了整個澡堂,它們露著粉紅色的舌頭,時不時去吹吹蠟燭,那景象很有趣,但也叫人害怕。
外婆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想起了什么,又來了勁兒:“我還見到過被詛咒的人。也是在晚上,一個大風雪天,我正走在久科夫山谷里。就是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地方,那邊有個池塘,米哈伊爾和雅科夫就是想在池塘的冰窟窿里淹死你的父親。我就是走在那個地方,正要到谷底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尖叫,還有車子的急剎車聲!我抬頭一看,只見一輛由三匹黑馬拉著的雪橇朝我的方向飛奔過來!趕車的是一個胖胖的小鬼,頭戴一頂尖尖的紅帽,站在座位上,手里拿著根鐵鏈充當韁繩。
“馬兒朝著池塘奔去,消失在風雪之中。雪橇上坐著的也都是鬼,它們打著口哨,揮舞著帽子,大呼小叫地一閃而過!一連有七架這樣的雪橇從我身邊駛過,像救火車隊一般,清一色的黑馬,其實它們都是受過父母詛咒的人!鬼就喜歡拿他們開心取樂,一到晚上就找他們出來拉車,載它們去尋歡作樂!我猜我那次看見的,可能是鬼在辦婚事呢……”
外婆言簡意賅,由不得你不信。
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聽外婆背詩。詩里講述圣母如何穿越世間荊棘,勸誡“強盜郡主”延加雷切娃停止搶劫和毆打俄國人[16];還有的詩講神人阿列克賽[17]、武士伊萬[18]、智者瓦西莉莎[19]、公羊神父和上帝的教子。她還會講關于女王公瑪爾法[20]、強盜頭目烏斯塔[21]、有罪的埃及女人瑪麗亞[22],還有傷心的強盜母親的故事,等等。
外婆肚子里有講不完的故事、傳說和詩。她什么都不怕,不怕外公,不怕鬼,不怕任何邪惡的力量,不過她害怕蟑螂,她老遠就能感覺到蟑螂的存在。
有時,她會在半夜把我叫醒,悄聲對我說:“阿廖沙,親愛的,有只蟑螂在爬。看在耶穌的分上,去把它弄死吧!”
我迷迷糊糊地點上蠟燭,趴在地板上爬來爬去找敵人,卻并不是每次都能找到蟑螂。
“找不到哇!”我告訴外婆。外婆一動不動地蒙頭躲在被窩里,聽我這么說,就會喘著氣說:“哦,有的!再找找,我求你了!它在的,我知道它在那兒!”
她從來都沒有弄錯過,我往往能夠在離床很遠的地方找到蟑螂。“你把它弄死了?哦,感謝上帝!也謝謝你,我的寶貝!”她掀起被子露出頭來,喜滋滋地說。
如果我找不到蟑螂,那她就睡不著覺了。在寂靜的深夜里,稍有一點動靜我就會感到她身體的顫抖,聽到她壓低嗓子細聲細語地說:“它在門邊呢……現在爬到箱子底了……”
“你為啥那么怕蟑螂?”
“它們在這個世界上有什么用處?”外婆說起來振振有詞,“它們只知道爬來爬去,這些黑乎乎的鬼東西!上帝給每一種生物都分派了特定的任務:千足蟲出現說明房子太潮濕了;臭蟲出現是因為墻壁臟;跳蚤沾上你,那你就要生病了——這些都很清楚,很明確!只有它們,誰說的上來它們派什么用場?它們活著有什么意義呢?”
有一天,她跪在地上,正和上帝談得歡,外公突然推開房門,闖了進來,嘶啞地吼道:“哎呀,孩子他媽,上帝登門了!染坊著火了!”
“什么!”外婆從地板上一躍而起,兩人大踏步朝染坊方向飛奔而去。
“葉夫根尼婭,把圣像取下來!納塔利婭,給孩子們穿上衣服!”外婆的聲音堅定洪亮。
外公卻只是不住地哀號。
我跑進廚房。朝向院子的窗上透著晃眼的金光,廚房的地板上不時有片片紅光滑過。雅科夫舅舅一邊往光腳丫上套靴子,一邊亂跳亂叫,好像地上映著的火光燙到了他的腳似的:“啊哈!是米哈伊爾放的火!放了火他就溜啦!”
“閉上你的狗嘴!”外婆呵斥道,一把把他往門口推去,他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倒。
透過窗玻璃上的霜花可以看到染坊的屋頂正在燃燒,火勢洶涌,直逼著敞開著的門。紅紅的火焰在靜靜的黑夜中綻放,盛開,一直到了高空,才看到彌漫的煙霧,但它卻遮不住銀白色的天河。
白雪被火光映照成紅色,周圍房子的外墻好像都在顫抖,搖晃;火舌從染坊墻壁的寬縫隙里鉆出來,恣意舔舐著墻面,蜿蜒著往上躥,包裹住了整個屋頂,只留下一根黏土砌成的煙囪沖出火光,緩緩向天空吐著一縷青煙。火勢越來越猛,我能聽到劈劈啪啪的爆裂聲;此時的染坊就好像教堂里一幅精美絕倫的壁畫,讓人無法抗拒它的魅力。
我抓起一件厚重的羊皮襖,蓋在頭上,隨便套了雙不知道是誰的靴子,搖搖擺擺地走到了門口,跨上臺階。我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火光迷亂了我的眼睛,噪聲震耳欲聾。外公、舅舅、格里戈里慌亂地叫成一片;外婆的舉動也讓我害怕:她頭頂一個空麻袋,身披一條蓋馬的毯子,沖進染坊,一面大喊:“一群傻瓜,硫酸鹽會爆炸的!會爆炸的!”
“格里戈里,快攔住她!”外公大聲吼道,“她會完蛋的!”
話音剛落,外婆已經從火海里鉆了出來,她渾身冒煙,懷里抱著一大壇硫酸鹽。“孩子他爸,快把馬牽走!”外婆聲音嘶啞,邊咳邊說,“快把我身上的毯子拿掉哇,沒看到都著火了嗎?”
格里戈里趕忙一把扯下外婆肩上的毯子,然后抓起一把鐵鍬,奮力鏟起大塊的雪往染坊里丟。
舅舅拿著斧頭在他身邊蹦來跳去,外公緊跟在忙忙碌碌的外婆身后,往她身上撒雪。
外婆把搶救出來的壇子埋到雪堆里,然后跑去打開院門,“街坊鄰居們,來幫忙救火吧!”她扯著嗓子,向跑來的人們鞠躬求救,“火就快燒到谷倉了,然后就是干草棚——咱們家會被燒光的,各位的家也會遭殃。快把谷倉的頂篷掀了,把里面的干草都扔到院子里去!格里戈里,把雪往上鏟,往地上扔有什么用!瞎跑什么,雅科夫,快給大家遞鐵鍬和斧頭!各位行行好,一起動手,上帝會幫助我們的!”
外婆風風火火的。她的全身被大火照亮,只見她像一個黑影在院子里東奔西跑,掌握著所有的情況,指揮著每一個人。
沙拉普跑進了院子,唰一下揚起前蹄立了起來,把外公掀了個大跟頭;這匹大馬的眼睛滴溜溜轉,照映著紅紅的火光;它嘶鳴不止,在大火面前不安地躁動,卻步不前。它變得難以駕馭,外公放掉了韁繩,跳到一邊:“孩子他媽,牽住它!”
外婆沖到馬蹄下,一動不動地站著,朝它張開雙臂。大馬長鳴一聲,終于嗚咽著平靜下來,眼角卻還在偷偷瞥著大火。
“別怕,”外婆低沉著嗓子,她拍拍馬兒的脖頸,把韁繩握在手中,“我怎么會丟下你不管,讓你擔驚受怕呢?小傻瓜……”
這個“小傻瓜”足足比她大兩倍。它乖乖地跟著外婆朝大門走去,邊走邊打響鼻,注視著外婆那張通紅的臉。
保姆葉夫根尼婭把孩子們裹在衣服里,一個一個地從屋里抱了出來,她大聲叫道:“瓦西里·瓦爾耶維奇,我找不到阿列克賽……”
“走吧,走吧!”外公答道。我趕忙躲到門廊的臺階下面,免得她看到我把我帶走。
染坊的頂塌了,只留下幾根椽木冒著煙,閃著火光。屋子里不時傳出爆炸聲,躥出紅色、綠色、藍色的火焰,噴向正在鏟雪滅火的人群。染坊里的幾口大鍋發瘋般地沸騰著,散發出濃濃的煙霧和一股股怪味兒,熏得人眼淚直流。我從臺階底下爬了出來,撞到了外婆的腳。
“閃開!”外婆大叫一聲,“會被踩死的,快閃開!”
一個面戴金屬頭盔的騎士闖進了院子。他高舉馬鞭,威嚴地大喝:“閃開!”他的馬兒吐著白沫,脖子底下的小鈴鐺歡快地唱著歌,好像過節一般。外婆一把把我推到臺階上。
“聽到沒有?快走開,聽話!”
這時候,我不得不照外婆的意思做了。我回到廚房里,站在窗前往外看。可是黑壓壓的人群擋住了我的視線。
唯一有趣的東西便是那個閃亮閃亮的金屬頭盔,在一大片冬帽當中特別顯眼。
火很快就被熄滅了。
警察驅散了人群。又過了一會兒,外婆走進廚房。“誰在那兒?是你?怎么沒去睡覺?害怕嗎?別怕。已經沒事了!”
她在我身邊坐下,身子來回晃著,一言不發。
真好,又回到了安寧的黑夜。只是看不到大火了,也怪可惜的。
外公出現在門口:“孩子他媽?”
“嗯?”
“燒到沒有?”
“沒什么大礙。”
他劃亮一根火柴,一點青光照亮了他那滿是煙灰的大花臉。
他點亮桌上的蠟燭,挨著外婆一屁股坐了下來。
“你去洗把臉吧!”外婆說,其實她自己的臉也干凈不到哪里去。
“上帝有時候還真是慈悲為懷,”外公嘆一口氣,“他賜給你智慧。”
他拍拍外婆的肩膀,咧嘴一笑:“多虧你了!”
外婆也笑笑,正想說什么,外公臉色一變:“不能再留格里戈里了,都怪他粗心大意,這家伙也算是活夠了!雅科夫坐在門口哭呢,這個混賬東西。你最好去看看……”
外婆起身走出去,抬著一只手,嘴對著手指頭吹著氣。
“全看到了?”外公說,眼睛卻沒有看著我,“你覺得你外婆怎么樣?別忘了她歲數大了……受了一輩子苦,身體也不好……可她還是那么能干哪——唉!”
他彎下腰,好久不吭聲,半晌才又站起來,掐掉蠟燭芯,問道:“你害怕嗎?”
“沒有。”
“那就對了。沒什么可怕的。”
他煩躁地扯下身上的襯衫,走到角落的臉盆架邊,一跺腳,怒沖沖地說道:“誰干的蠢事!應該像對付小偷傻瓜那樣,把他拖到廣場上去抽一頓!就該這樣對付他們,那就不會再有什么火災了!……還不快回去睡覺!還坐在這兒干什么?”
我走出廚房。可是那晚卻沒法入睡。我剛鉆進被窩,就聽到一聲號叫,我一個激靈,從床上爬了起來。我跑回廚房,只見外公手持蠟燭站在屋子中間,蠟燭在顫抖,外公的兩腳在地板上磨蹭著不肯向前邁步。他喘著氣問:“孩子他媽,雅科夫,他怎么了?”
我爬到爐炕上,蜷縮在角落里。屋里又一次慌亂成一團。號叫聲有節奏地持續著,一陣蓋過一陣,像波浪般拍打著天花板和墻壁。
外公和舅舅像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竄,外婆呵斥著把他們攆出了廚房。
格里戈里忙著往爐子里塞木頭,往鐵鍋里加水,乒乒乓乓干得熱火朝天,他搖晃著大腦袋在屋子里來回走著,活像一只阿斯特拉罕的大駱駝。
“先把火生上!”外婆指揮著。
格里戈里趕忙爬上爐子來找引火物,一摸摸到了我的腳,他嚇了一跳,叫起來:“誰呀?咳,嚇我一大跳!到處亂跑,礙手礙腳的!”
“發生什么事了?”
“你納塔利婭舅媽要生啦。”他輕描淡寫地說道,跳下了爐炕。
在我的印象中,媽媽生小孩并沒有這樣叫哇。
當格里戈里把鐵鍋放到火上以后,他又來到我身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黏土煙斗給我看。
“為了我的眼睛,我開始抽煙了。你外婆叫我聞鼻煙,可我覺得抽煙更好些。”
他坐在爐炕邊上,掛著兩條腿,注視著微弱的燭光;他的臉頰上、耳朵上沾滿了煙灰,襯衫被撕破了,還可以看到他桶箍似的寬大肋骨。他的黑眼鏡的一邊被打破了一大塊,從這個破洞里,可以看到他紅通通的眼睛,像是一個傷口。
他往煙斗里塞了些煙草,聽著產婦的呻吟,咕噥著自言自語,像個醉漢:“你外婆好像燒傷了,這樣還怎么接生呢?聽聽你舅媽的聲音;人們都把她給忘了,剛著火那會兒,一個驚嚇,她就開始了……你瞧瞧,要把一個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有多難,可是人們還是不尊重婦女。女人是應該受到尊敬的——我是說,母親——你一定要記住!”
我打起了瞌睡,后來又被關門聲、米哈伊爾舅舅醉醺醺的叫喊聲,還有嘈雜的人聲不斷地吵醒。我聽到幾句奇怪的話:“通往天堂的門該打開了……”
“給她喝杯摻上朗姆酒和煙灰的燈油:半杯油,半杯酒,再加一勺煙灰……”
“讓我看她一眼……”米哈伊爾舅舅一個勁兒哀求。
他癱坐在地上,兩腿叉開,一邊吐著唾沫,一邊拍打著地面。
爐炕上的溫度越來越高,我終于受不了,跳了下來。
可我剛走到米哈伊爾舅舅身邊,他就一把抓住我的腿,使勁一拉,我便后腦勺著地摔倒在地上。